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4/9页)

葬礼让人饱受煎熬。一来天太热。迈阿密公墓上空,太阳高悬,阳光火辣辣地直射在祖克曼身上,耶和华的圣光就未曾这样照耀过他。要是犹太葬礼的仪式都是关于这个日头的,那或许他还会更投入一些,而不仅仅是为了照顾他母亲的感情。从空调车上下来之后,两个儿子就不得不扶着母亲前行,穿过一排正在喷洒的喷水器,走向墓地。六年前,祖克曼医生就买了两块墓地,一块给自己,一块给妻子,同一星期,他还在港滩退休村买了一套公寓。一到墓地,她的腿就软了,不过自从丈夫生病之后,她日渐消瘦,到现在只剩一百来磅了,亨利和内森扶她站着,毫不费力。直到灵柩落地,他们才躲进阴凉之处。祖克曼听到爱西在身后对梅茨先生说:“不管他们说什么,言词、布道、引语,一切终究还是结束了。”先前下车的时候,她曾转身对着祖克曼这样总结他父亲的这趟灵车之旅:“你乘车,却看不到风景了。”是的,只有爱西和他两人还会开口说些什么。

祖克曼、他弟弟和拉比是葬礼上最年轻的人,其他佝偻在那里的人比他们老好几十岁,要么是他父母在港滩退休村的老年邻居,要么是父亲在纽瓦克结识的老朋友,退休之后也住佛罗里达。其中有些人甚至是一战前祖克曼医生在中心医院的儿时玩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祖克曼只在小时候见过,那时他们的年纪就跟他现在差不多。听着他们熟悉的声音,看着一张张下垂、松弛、起皱的脸,祖克曼心想,要是我还在写《卡诺夫斯基》就好了。这些声音勾起了他多少往事——查尔顿街的澡堂、莱克伍德的假日、鲨鱼河水湾的垂钓之旅!葬礼开始之前,每个人都过来拥抱他。没人提起《卡诺夫斯基》,也许根本就没人看过。这些退休的推销员、商人和工厂主一生经风历雨,什么样的考验都经历过,只有把一本书从头看到尾,始终做不到。这无妨。甚至年轻的拉比也没对这位作者提起《卡诺夫斯基》。也许是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吧。那更好。在这里,他不是“作者”——作者在曼哈顿。在这里,他是内森。有时候,人生最好的体验莫过于这样的解脱。

他念着哀悼祈祷文。棺木入土之时,非教徒也需要吟诵点什么,比起“朝着消逝之光怒吼吧”,“伊斯戈德尔维伊斯科德什(6)……”对他更有意义。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以犹太人的身份入葬,这个人必定是他父亲。内森最终也许也会愿意以犹太人的身份入葬。总好过波希米亚人(7)。

“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搀扶着母亲往回走的时候,母亲这样说道:“我的两个高大帅气的孩子。”

在横穿迈阿密城回公寓的路上,他们的汽车恰好停在一个超市外面等红灯,女顾客都穿着背心、短裤和高跟凉鞋,大多是中年人和古巴人。刚刚从死者的退休养老村出来,却一下有这么多细胞原生质曝露在空气中。他留意到亨利也在看。在祖克曼眼里,背心向来很挑逗——像布而不像衣服——但是此刻看到这些女人裸露在外的肉体,他唯一能想到的却是父亲腐烂消解的身体。这天早些时候,他们一家人坐进教堂的第一排,留着胡子像极了切·格瓦拉的年轻拉比开始在圣坛上赞颂逝者的美德,从那个时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办法想其他东西了。拉比口中的祖克曼医生不只是个父亲、丈夫和忠于家庭的男人,还是位“心忧天下、战斗不息的政治人物”:他订阅研究了诸多报纸杂志,他费心撰写了无数抗议信,他热情洋溢地投身美国的民主事业,他激情澎湃地致力于以色列人的生存斗争,他因越南屠杀而怒不可遏,他为苏联犹太人忧心忡忡。听拉比说起这一切,祖克曼脑海里只盘旋着一个词:“终结”。体面的说教、压抑的布道、冗余的禁锢、路西法(8)式的正直、赫拉克勒斯式的误解,一切的一切,终结了。

奇怪。全都反了。他从未如此冷漠地审视父亲的一生。他们埋葬的似乎是别人的父亲。拉比描述的根本就不是祖克曼医生。也许拉比只想让他远离《卡诺夫斯基》里的那位父亲,但他的描述让人觉得祖克曼医生就是史怀哲(9),只不过少了管风琴和麻风病人。但又有何妨呢?这会伤害到谁?这只是个葬礼,不是小说,更不是末日审判。

是什么让葬礼充满煎熬?是酷热和他们迷茫、无助、瘫软的母亲;是父亲那些老友们看着墓坑时的悲戚眼神,也许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之后他们也将躺在那里——儿时记忆中那些爱管闲事的壮汉如今已如此脆弱,有些人虽然晒得黝黑健康,但倘若把他们推入墓坑,他们也已无力爬出……除了这一切,还有他自己的情感。他并不悲伤,因而愈发煎熬。意外。羞耻。狂喜。而因此愈加羞耻。但他在十二岁、十五岁、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为父亲的身体悲伤过,他在父亲生前就已尝尽痛失父亲的悲伤。父亲去世,他从悲伤中解脱。

他和亨利登上纽瓦克的班机之后,他似乎更加解脱了。喜悦阵阵涌来,带走他的胡思乱想,他无法解释,也无法控制。这喜悦极可能就是玛丽、安德烈等人在他成名之后希望他能体验到的无上自由。事实上,这喜悦和在佛罗里达四天的煎熬有莫大关系。四天里,他安排葬礼,安顿母亲,心无旁骛,名声和赞誉都抛之脑后。他又做回了自己——稍有不同的是: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儿子了。忘掉父亲们,他对自己说。父亲们。

也忘掉绑匪。这四天里,没有任何电话留言,那个语气凶恶的拳手没有找过他,稀里糊涂的阿尔文·佩普勒也没有。他的这位老乡是否已经把充满忿恨的敬慕都宣泄在他的手帕里了?这场攻讦就此结束了?抑或他的想象会引来另一群佩普勒,他们从他的小说里无中生有,构建出新的小说——把这些小说伪装成现实本身,伪装成不折不扣的真实过往?瑰丽、崇高的祖克曼催生出大批的祖克曼超级狂徒!一本书,一个原本只存在于封面和封底之间的故事,并没有实现“人文2”课程中亚里士多德说艺术应该做到的事情,让我们明了何为善何为恶,反倒在书页之外演绎出鲜活故事,艰涩难懂、莫名其妙、叫人难以忍受的不成文的故事。噢,要是阿尔文曾和他一起在芝加哥研读亚里士多德,那该多好!要是阿尔文能明白应该是作家令读者感动、悲悯、害怕而不应反过来,那该多好!

他从未如此喜欢飞机起飞。飞机在跑道上如赛车般加油前进,他叉开双腿,感受前进的动力,就仿佛这动力源于自己。起飞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了倒挂的墨索里尼,那醒目惹眼的场景在脑海里倏然升腾,一如腾空的飞机。他从没忘记头版上的这张照片。他这代年轻美国人有谁能忘记?但在自己那奉公守法、反法西斯、和平非暴力的父亲去世之后,在曾任基尔大街空袭民防队队长、毕生拥护圣约之子会反毁谤联盟(10)的父亲去世之后,怎会想起对墨索里尼这个无耻暴君的报复?他又想起了自己内心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