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6/9页)

“那切尼克兄弟怎么办?”父亲问。切尼克兄弟是体育老师,也是纽瓦克人,在阿迪朗达克有一个犹太儿童营地,去年和前年夏天,亨利在那里当水上辅导员。切尼克兄弟把这份工作给了年纪轻轻的亨利,是卖了他父亲的人情。“你怎么跟娄·切尼克和巴迪·切尼克交代?”父亲问道。亨利没有回答,像所有一直压抑情感、听话顺从的孩子那样,他脆弱、拘谨却聪慧,这样的问题在伦理课上他也许能振振有词地回答,但对着父亲他不能——他转身跑了。从伊萨卡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做最坏的打算——因为害怕这顿饭,他已经食不甘味三天了——他向狄米描述过事情可能有多糟,但现在还没到他描述的一半糟,他就崩溃了。他们两个在寝室彩排过几天,狄米扮演的祖克曼医生像是“李尔王”的缩影,亨利则展示了另一个自己,大胆坦率——亨利扮的是内森。

内森出差到曼哈顿才三个小时就接到电话——他母亲流泪偷偷打的——让他马上回家调解拾荒者和他父亲之间的争端。亨利反锁在卧室里,频频引用狄米的话和辛克莱·刘易斯的《巴比特》;父亲则在客厅,一一列举一九一八年他不可能得到的诸多机会,现在都放在银托盘上,送到亨利的面前。内森跑进跑出传话,直到凌晨三点,他终于让双方达成妥协。有关亨利事业的一切决定都推迟一年再说。亨利可以继续出演学生剧目,但同时必须继续学习化学并履行对切尼克兄弟的“职责”,再履行一个夏天。第二年,大家再坐下来开会权衡……这个会议从来没有召开过,因为那年秋天,亨利和卡罗尔·戈夫——一个他父亲认为“有头脑的”女人——订婚了,从此,约翰·卡拉丁再没被提起过,狄米也是。狄米!在那场激烈的争执中,这个戏剧专业年轻学生的洗礼名被他们的父亲反复念起,就如同不可能有比这更像基督徒或者说更富煽动力的名字了。一九五六年周末晚上那场难忘的家庭战争中,内森斗胆提及保罗·穆尼(16)的大名来据理力争,但父亲一直喊着:“狄米!狄米!”就像喊战争口号似的。于是内森明白,即便是保罗·穆尼饰演的聪明的克劳伦斯·丹诺(17),即便是保罗·穆尼饰演的耐心的路易·巴斯德(18)现身他们家客厅,也无法让父亲相信,在上帝眼里犹太人顶妆上台就如同犹太人身着白大褂给人钻牙一样,没有丝毫荒谬。后来,亨利就遇见了甜美好学的奖学金女生卡罗尔·戈夫,并把自己的犹太兄弟会徽章送给了她——从此争执永远结束了。祖克曼猜想这才是亨利把徽章送给卡罗尔的原因,虽然他知道正式的说法是因为那天晚上卡罗尔献出了她的初夜。开学之后,亨利试着要回徽章,卡罗尔和她的家人极度不安,两周之后亨利改变想法和卡罗尔订婚了。大四那年,亨利试探着解除婚约,结果他们毕业不到一个月就结婚了。不行,亨利就是没法看着这个体贴、细心、忠诚、善良、无私的人儿遭受痛苦,为他而痛苦。他没法忍受自己让任何爱他的人痛苦。那么自私、那么残忍的事情他做不到。

葬礼结束之后的几天里,亨利好几次谈话中途哽咽,结果不得不独自出去散步到很远才能平静下来,尽管他们谈及的内容和父亲的死毫无关联。一天早上,亨利又一次眼圈泛红,胡子都没刮就跑了出去。几分钟后,祖克曼叫来爱西陪母亲吃早饭,然后跟着亨利跑下了楼。亨利看起来是那么不安,那么需要安慰。但是,等他出了门廊跑到游泳池旁边的走道上,却发现亨利已经在街上的电话亭里打电话了。看起来,是另一段罗曼史。也是场折磨。一位丈夫的人生危机,祖克曼心想。

在迈阿密海滩的时候,祖克曼一直努力克制,不和弟弟谈论父亲的临终遗言。一则,母亲几乎总在他们身边;二则,即便二人独处,不是亨利难过得无法说话,就是他们忙着安顿母亲的未来生活。叫人沮丧的是,母亲不愿随他们到新泽西亨利家去小住。也许以后会吧,但现在她坚持要和丈夫挨得“近”一点。晚上爱西会过来睡客厅的沙发床,这样母亲就不孤单了。牌友们也主动提出白天轮流过来陪这位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丧偶之人。祖克曼告诉爱西,也许不要麻烦弗洛拉·索博尔会比较明智。要是迈阿密先驱报再登一篇《和卡诺夫斯基的母亲一起坐沙瓦(19)》,没人受得了。

上了飞机,他才有机会了解亨利怎么看待这个让他困扰不已的问题。“跟我说说。爸爸最后说的是什么?是‘好点’吗?”

“‘好点’?也许吧。我觉得是‘捶击’。”

祖克曼笑了。难道父亲说的是“捶击我心,三位一体的上帝”(20)或“就位!”(21)?“你确定?”

“确定?我不确定。但爱西说到了往日时光和奶奶。我想他回到了过去,看到了在做杏仁面包的奶奶。(22)”

嗯,祖克曼想,托尔斯泰能证实亨利的推测。“化身孩童,依偎母亲。”辞世前几天托尔斯泰这样写道。“妈妈,抱抱我,哄哄我……”

“我觉得他说的是‘杂种’,”祖克曼说。

这回亨利笑了。那种能让病人爱上他的笑。“不是,我没听到。”

“我想他可能在给林登·约翰逊写最后一封信。”

“噢,上帝,”亨利说道。“信,”他收敛了笑容,继续喝酒。他也收到过父亲的信:在康奈尔反叛事件之后,每周一封,以“亲爱的儿子”开头。

过了几分钟,亨利说:“你知道吗,连七岁的小莱斯利都成了爸爸的写信对象。”

“不知道。”

“可怜的孩子。他从来没收到过信,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了。从迈阿密寄来的三封信,让他以为自己从此一直有信可收了。”

“那些信里写了什么?”

“‘亲爱的孙子。对妹妹们好一点。’”

“哦,从现在开始,他爱怎么残忍就可以怎么残忍了。现在,”想起弟弟冲下楼梯冲进电话亭的情形,祖克曼加了一句,“我们大家爱怎么残忍就可以怎么残忍了。”

祖克曼也点了杯马提尼。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完早餐鸡蛋才一个小时就喝酒了。当然,亨利也是第一次。不过内心却自由痛快了。

他们各自喝完一杯又点了一杯。

“你知道葬礼上我在想什么吗?”亨利问,“他怎么会在那个盒子里?”

“几乎每个人都那么想,”祖克曼对他说道。

“钉上盖子,他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时,他们正飞过卡罗来纳的农田。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之下,是蒙德里安的灵感发源地。沃土无边,阡陌纵横,父亲已身在其下。在那个盖子下,在那一抔佛罗里达黄土下,在那块即将立起的尊贵大理石碑下,也在这个七百万亿亿吨重的星球的外层包裹物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