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3/9页)

“我同意,爱西特(3)。我刚刚想到的是我自己的愚蠢。”

“对着他说,内森。”他妈妈流着泪发话了。“爱西,我求你,别添事了,起码今晚别。”

内森望向床的另一侧。他弟弟亨利紧握着父亲的一只手,也泪流满面。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想和父亲告别的样子。是无法言说的深爱爆发了,还是压抑已久的仇恨在继续?亨利是那个比较优秀的儿子,但要当好儿子是要付出代价的,或许这只是祖克曼个人的看法。在祖克曼家所有男人里,亨利个子最高、肤色最深、容貌最帅。他是个皮肤黝黑、气质阳刚的沙漠男子,他的基因仿佛没有跟着“大离散”四处奔波,直接从朱迪亚(4)传到了新泽西,这在他们宗族也是绝无仅有的。他有轻柔悦耳的嗓音和最温柔、最文雅、最符合医生身份的举止,他的病人总是无一例外地爱上他。他也会爱上某些病人。这只有祖克曼知道。大约两年前,亨利半夜驱车到纽约,打算穿内森的睡衣在内森的书房过夜,因为他再也无法忍受和妻子同床共枕。看到卡罗尔脱衣服睡觉,他想起了(他没理由忘记)几个小时之前和他在新泽西北部一个汽车旅馆里宽衣解带的病人的裸体,于是他在凌晨两点逃到了纽约,匆忙得连塞在鞋里的袜子都没来得及穿上。他一夜没睡,一直对着哥哥讲述自己的情妇,祖克曼听着,觉得他就像十九世纪伟大的通奸文学作品里某个不幸的小情人,饱受思念的煎熬。

清晨七点,卡罗尔打来电话,那时亨利还在倾诉。卡罗尔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一个劲乞求他回家。祖克曼拿起分机,听到亨利在哭、卡罗尔在求。“——你想要奶奶客厅里的植物,我就给了你植物。有一天,你说小时候在莱克伍德度假的时候用蛋杯盛过鸡蛋,第二天一早我就把水煮蛋用蛋杯盛着端到了你面前。你就像个孩子,这样一件小事都让你如此甜蜜,如此欢欣,如此满足。你总等不及莱斯利快快长大,好叫他‘儿子’。你压根就没等。你常常和他一起躺在地板上,让他轻咬你的耳朵,你则幸福得飘上了云端。晚饭时间,你常常冲着门外喊:‘儿子,回家,吃饭了。’你也冲着露丝喊,还冲着埃伦喊。我一说晚饭做好了,你就跑去喊他们。‘宝贝女儿,过来,吃晚饭。’每次露丝用小提琴拉《小小星星亮晶晶》,你,你这个傻瓜,就会流泪,你是那么开心。莱斯利告诉你一切物质都由分子组成,你听了是那么自豪,你整晚不厌其烦地和打进电话的每一个人说这事。噢,亨利,你是世界上最温和、最文雅、最善良、最叫人心疼的人,又是最单纯、最容易满足的人……”

于是,亨利回家了。

最温和,最文雅,最善良。责任。慷慨。忠诚。每个人都这样评说亨利。我想,如果我有一颗亨利那样的心,我也不会伤害它。也许,做个这么好的人本身就让人感觉很好。除了那些感觉不好的时候。但那最终还是会让人感觉很好。自我牺牲嘛。

他们不再是从前那样的兄弟了。

有只手轻轻地搭上了内森的肩膀——是爱西那衣冠楚楚、晒得黝黑、善良好心的丈夫。“把故事讲完,”梅茨先生轻轻说。“你讲得很好。”

刚才他停了下来在看他情绪激动的弟弟,现在他笑了笑,向梅茨先生保证他会继续。这是梅茨先生第一次把祖克曼所说所写的东西称为“故事”。他称祖克曼的短篇小说为文章。“你妈妈给我看了你登在杂志上的文章。不错,不错。”他以见人就夸著称,而爱西则以拆别人台闻名。祖克曼每次飞来佛罗里达探望父母都想看上一出他们的表演。如果加上他父亲,三个人就可以巡回演出了:他父亲因狂热追随而出名,在他的追捧名单上罗斯福位居第一,紧随其后的有罗斯福夫人、哈利·杜鲁门、戴维·本-古里安(5)和《屋顶上的小提琴手》的作者们。

“你文采熠熠,”梅茨先生低声说,“你能言善道。你能说出每个人的心思。”

他的视线回到父亲身上:没有向死神靠近,但离生命也很远。“爸,听我说,如果你还听得见的话。”内森对着他微笑,看不到也总是有些价值的吧。最后的微笑。“爸,有这样一个理论——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

爱西说:“他能。”

“有这样一个理论,五百亿年之后,一切都不会消亡,能量用完之后所有光亮都不会消失,引力会掌控一切。引力的力量,”他重复了一遍,就好像引力是父亲在东奥兰治的孙儿之一,父亲对其无比熟悉,宠爱有加。“临近结束的时候,一切开始收缩,缩回中心。你跟得上吗?这也将持续五百亿年,直到一切都缩回最初那个蛋,缩回宇宙最初源起的那个压缩点。你看,在那里,热量和能量重新积聚,然后爆炸,另一次大爆炸,炸出一切,这是新一轮的掷骰子,新一轮的创世纪,和以前的全然不同。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宇宙将一直这样周而复始。如果这是正确的——我希望你能听到,竖着耳朵听,这是我们想告诉你的……”

“那正是他所需要的,”梅茨先生说。

“如果这是正确的,那么宇宙已经在周而复始:五百亿年膨胀,五百亿年回缩。想象一下。宇宙不断重生、重生、重生,永无止境。”

此时,他没有告诉父亲这个理论的漏洞,一个他在飞机上已经得知的致命的大漏洞:宇宙物质的密度稍小了一点,不足以支撑引力在最后的火光熄灭之前发挥其友好可靠的力量来阻止膨胀。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宇宙也许真的可以永无止境地循环往复。但是,据他兜里的那本平装书说,目前他们还找不到所需要的证据,看起来宇宙无止境循环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这一点父亲不需要知道。宇宙物质密度不足,祖克曼医生所不知晓的(也是内森希望他知道的)讯息之中,“宇宙物质密度不足”大概是最无足轻重的了。不需要了,这样就够了,是与不是,科学与艺术,还有父与子,都已经就够了。

这原本可以成为内森和维克托·祖克曼生命中一个新的篇章,但每个到过这里的人都知道,迈阿密比斯坎医院冠心病护理病房不是戈达德空间研究所。

祖克曼医生真正去世是在第二天早上,但他留下临终遗言却在此时。一个词。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他已竭尽全力。他说:“杂种。”

谁?林登·约翰逊?休伯特·汉弗莱?理查德·尼克松?上帝?那个少赐予了宇宙一点点物质,每立方英尺的空间少给了一小颗氢原子的上帝?抑或是那个没能让自小学之后就化身热忱道德家的祖克曼医生安享健康长寿晚年的上帝?但是,他留遗言的时候既没看信夹,也没抬头仰望看不见的上帝,而是直视着他叛教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