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就是内森·祖克曼』(第4/14页)

从安德烈事务所寄来的是张剪报,从《综艺》杂志上剪下的专栏,落款签名是“西海岸事务所秘书”的缩写,她说自己对祖克曼作品甚是仰慕,于是就给他寄来了这些文艺界出版的报道,她觉得祖克曼有可能会错过它们。最近的这份用红笔在下面画了线:“……拥有独立资产的鲍勃·‘斯里佩’·拉古(3)花了将近一百万购买了内森·祖克曼当红巨著的未完成续篇……”

哦,真的吗?什么续篇?拉古是谁?帕泰和直布罗陀的朋友?她干吗把这个寄给我?

“未完成续篇。”

哦,扔了它吧!一笑置之!当你需要报以微笑时还是接着回避吧!

亲爱的吉尔伯特·卡诺夫斯基:

别再心满意足了。问题不在于卡诺夫斯基快乐吗,甚至也不在于,卡诺夫斯基有权利快乐吗?该扪心自问的是:我已经尽我所能功成名就了吗?人应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必须……

亲爱的祖克曼先生:

家丑不可外扬啊!

亲爱的祖克曼先生:

谨以此信纪念那些曾经承受集中营恐怖的人们……

亲爱的祖克曼先生:

很难再以更大的愤懑、蔑视和仇恨描写犹太人了……

电话响了。

这次他不假思索地拿起了听筒——像他过去想也不想地上公交车、出去吃饭和独自在公园里散步一样。“罗蕾莱(4)!”他对着话筒喊道。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劳拉召唤出来,把他们一切美好而枯燥的班克街生活召唤回来。他的生活回归正道。他又可以把那张体面的脸庞朝向世界。

“别挂断,祖克曼。别挂断,除非你想自找麻烦。”

就是先前他和罗谢尔偷听到的那个人。这种沙哑尖利的嗓音,语调含糊而蠢拙,听起来就像庞大的动物在狂叫,对,就像一只从水中崭露头角的海豹突然发出人声。听起来像是白痴在说话。

“我有重要消息要告诉你,祖克曼,你最好给我听清楚!”

“你是谁?”

“我要点钱。”

“什么钱?”

“别装蒜!祖克曼,你是内森·祖克曼,要你的钱。”

“听好了,不管你是谁,这可一点都不好玩。你要明白,这样子是会惹麻烦的,即使你的模仿仅是开个玩笑。你这演的是谁呢,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拳手,还是马龙·白兰度?”这也太荒谬了,挂了吧,没什么可说的了,挂了好了。

可是他不能挂断——当他听到那个声音说:“你母亲住在迈阿密海滩银色新月路1167号。她住的公寓走廊对面住着你的姑妈爱西和她丈夫梅茨先生,你姑父是个桥牌手。他们住在402房间,你母亲住在401房间。一个叫奥利维亚的女清洁工每周二来一次。每个周五晚上你母亲会和爱西以及她的一帮人在世纪海滩共进晚餐。每个周日早上她都去庙会帮忙搞义卖。周四下午她去俱乐部。她们会坐在泳池边打凯纳斯特纸牌,其中有碧·沃斯、西尔维娅·阿德勒斯坦、莉莉·索博尔、莉莉的嫂子弗洛拉还有你母亲。要不,她就去疗养院看你老爸。如果你不想让她在人间消失,你就得好好听我说,也别在琢磨我的嗓音上浪费时间了。我生来就这副嗓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十全十美。”

“你是谁?”

“我是你的书迷。尽管你侮辱了我,我得坦诚相告。我很仰慕你,祖克曼。我已经关注你多年了。我一直等着你能横空出世,一炮而红。我知道那天总会来的。非来不可。你真的很有才华。你让一切活生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不过,坦率而言,我不觉得这是你最好的一本书。”

“哦,是吗?”

“想要驳倒我吗?试试看啊,但这本书的确没深度。很抢眼,是的;但深度,不够。要想有新的开创,你就得这么写。所以你现在的作品不完整,还很粗糙,花里胡哨。但我理解。我甚至推崇它。尝试新路是成长的唯一途径。如果你还没有失掉你的勇气,我已经预见作为作家你会突飞猛进的。”

“而且你要和我共进,是这个意思吗?”

他像剧中的恶棍那样苦笑了几声:“嗬。嗬。嗬。”

祖克曼挂了电话。本该一听到不是劳拉就挂了才对。就是他必须要习惯的事情。不足挂怀,毫无意义,并不出乎意料——毕竟他写的又不是《汤姆·斯威夫特》(5)。对啊,罗谢尔说得对。“可能就是个变态狂吧,祖克曼先生。我觉得没必要担心。”

然而,他对是否报警犹豫不决。他所担心的是那人在电话里谈及他母亲在佛罗里达的情况。不过呢,自从《人生》杂志做了那期封面报道,之后母亲便受到迈阿密报业的关注,说真的,如果你正好在留心,有关内森·祖克曼母亲的点点滴滴并非难以搞到。她自己成功抵制住了各种为了对她进行“独家”访谈而使用的决绝手段,无论是谄媚奉承,巧言诱骗,还是威胁恫吓;倒是孤单寂寞、最近刚成了寡妇的弗洛拉·索博尔,即莉莉的嫂子,却无法抵御对她的突袭。虽然在此之后弗洛拉坚持声称自己只是和女记者在电话里聊了几分钟,然而一篇长达半页面的文章却在《迈阿密先驱报》的周末娱乐版堂皇面世,标题为:“我与卡诺夫斯基的母亲打凯纳斯特”。文章还附了配图,是寂寞美丽又上了年纪的弗洛拉和她的两只哈巴狗的合照。

大约在他的成名作出版之前的六个星期,他就预见了即将来临的成功将是何等规模,有些坐立不安,意识到众口一词的赞美歌也未必完全就是件好事,他于是坐飞机南下迈阿密,帮母亲为记者的来临做准备。经过晚饭时的一番谈话,母亲那晚失眠了,最后不得不穿越走廊,跑到爱西的公寓那里以求让自己镇静下来,还要跟爱西严肃地谈谈。

我深深地为我儿子骄傲。我说完了。非常感谢,再见。

如果记者打电话来,这是她最明智的应答。当然,如果她不介意自曝,如果她想让自己的大名见诸报端……

“亲爱的,这是你妈,不是伊丽莎白·泰勒。”

于是,在海鲜晚宴上,他装作一位报社记者,声称他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她打电话,询问内森小时候她们是怎么教他大小便的。母亲转而也不得不假装,只要他的新书一上架,这种事情就得天天发生似的。

“‘可是,做卡诺夫斯基的母亲是什么感觉呢?让我们直面这问题,祖克曼太太,这就是您现在的身份啊。’”

“‘我的两个儿子都很棒,我以他们为傲。’”

“真不错,妈。如果您想那么说,那蛮好的。不过呢,如果您不愿意,您甚至不必说那么多。如果您愿意,只笑笑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