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就是内森·祖克曼』(第5/14页)

“这不是笑话人家吗?”

“不,不——没必要侮辱别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我的意思是,就轻轻一笑置之。或者守口如瓶。沉默是金,是最奏效的。”

“好的。”

“‘祖克曼太太?’”

“‘有事吗?’”

“‘天下人都很好奇。他们读了您儿子的大作,书里写了吉尔伯特·卡诺夫斯基和他母亲的故事,现在他们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下,成名是什么样的感觉呀?’”

“‘无可奉告啊。谢谢您关注我儿子。’”

“妈,挺好的啦。不过我想说的是,您可以在任何时候跟他们说拜拜。这些人总是死缠烂打,所以您要做的就是道别,并把电话挂了。”

“‘再见。’”

“‘请等一下,先别急,求求您,祖克曼太太!我是带着任务来的,我刚刚又有了个孩子,刚买了房,有很多账单要付——一则关于内森的报道可以让我大大加薪啊。’”

“‘哦,我相信您写其他也会加薪的。’”

“妈妈,太棒了!接着说。”

“‘谢谢您的来电。再见。’”

“‘祖克曼太太,就两分钟,而且不发表,行吗?’”

“‘谢谢,再见。’”

“‘那就一分钟。就一句话。祖夫人,求您就为我写的关于您了不起的儿子的文章说短短一句话行吗?’”

“‘再见,再见了。’”

“妈,事实上您甚至没必要一直说再见。虽然对于一个有修养的人来说这样很难理解,可是到时候您尽可以直接挂了电话,不要觉得您怠慢了谁。”

吃甜点的时候他又让她演练了一遍,只为了确定她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半夜里她会需要“安定”就不奇怪了。

三个星期前,他又一次去了迈阿密,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探亲访友可以如此让人心烦意乱。他们先是去看了住在疗养院的父亲。自从上次中风之后,祖克曼医生说的话都让人听不大懂了——一个单词只说出一半儿,音节也掐头去尾——有好几次他一开始都没有认出祖克曼太太。他看着她,嚅动着嘴唇说“莫利”,这是他已故的姐姐的名字。真不知道他那点些微的意识怎么就能让她坚持天天来看他。可是,母亲那天看起来却是这些年来气色最好的一天。父亲床头柜上放了张框起来的照片,上面的母亲还很年轻,卷卷的头发,怀里拥着她刚出生的忧郁的儿子,那是一九三五年的时候在海滩上照的。母亲那天的气色虽然比不上照片当年的光景,可她确实不那么疲倦了,让人不用为她的健康状况担惊受怕。自从她四年前开始辛辛苦苦地照料父亲——四年里他从不让母亲从他视线中消失——她不再是那个活力四射、不屈不挠的母亲,他从那个母亲身上遗传了那生气勃勃、炯炯有神的眼睛(和稍有喜感的身形),但她现在更像是他的外婆,那个面容憔悴、沉默寡言、被人生打垮了的外婆,母亲的父亲是个专横的店主,外婆后来守了寡,变得如同幽灵一般。

他们到家以后,母亲就得躺在沙发上,头上敷着冷毛巾。

“妈,不过您看起来好多了。”

“现在去看他比以前要适应了。内森,我不想这么说,不过我开始觉得我恢复一些了。”他已经在疗养院待了大概十二个星期了。

“当然要适应些啊,”儿子说。“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今天他状况不太好。让你看到他那个样子我觉得很难过。”

“没关系的。”

“可是他知道你是谁,我敢保证。”

祖克曼并不十分肯定,但是他开口道:“这我知道。”

“我只想让他知道你现在是多么的棒。让他知道你的所有成就。可他都那个样子了,乖,要是解释的话,那是真的得用千言万语了。”

“他不知道也没关系啊。能让他舒舒服服歇着是最好的事啦。”

她把毛巾往下拉了拉,盖住了眼睛。她开始流泪,不想让他看到。

“怎么了,妈?”

“对你我真的很放心。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只是在心里自己说说,但是那天你坐飞机回来告诉我因你的书而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我想——嗯,我想你大概是要重重地跌一跤了。我想或许是因为你没有像爸爸那样总是在你身后支持的人——你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而且后来梅茨先生”——父亲表妹爱西的新一任丈夫——“他说这听起来有点像‘自大妄想症’。他说这个没有恶意,梅茨先生——他每星期都去看你爸,给他读周日报上的‘新闻评论’。他人很好,不过他觉得你那是‘自大妄想症’。然后爱西也加入了。她说你父亲一辈子都在犯‘自大妄想症’——这种现象在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他喜欢教训别人如何生活,喜欢插手跟他毫无关系的闲事。你听听,这就是爱西,长了那样一张大大咧咧的嘴。我对她说:‘爱西,别把你和维克托的事扯进来。他连把自己的意思清楚地表达出来都很困难了,我们是不是该适可而止啊。’可是,他们的话让我吓坏了,甜心。我想,有这种可能啊——他受他爸爸遗传啊。我本不该那么糊涂,被吓到的。我儿子可不是傻瓜。你现在成名之后的为人处事真是棒极了。邻居们问我:‘现在他的照片在报纸上随处可见,他感觉如何啊?’我就告诉他们你不是爱装腔作势的人,绝不是那种人。”

“可是,妈,您可决不能让他们把您跟卡诺夫斯基母亲之类的事情扯上关系啊。”

刹那间她像个孩子,他坐在她床边,这孩子在学校里被狠狠欺负了,哭着回了家,发起烧来。

她勇敢地笑了,拿开毛巾,现出那双闪亮亮的眼睛,说道:“我尽力。”

“不过挺难的。”

“有时候挺难的,亲爱的,我不得不承认。多亏了你,我可以对付报社的人。你肯定得为我骄傲。”

在她话的结尾,他默默地加了句“爸爸”。他知道她的爸爸,也知道他如何让她和姐妹们言听计从。先是盛气凌人的父亲,然后是同样盛气凌人、以岳父为大的丈夫。就他父母而言,祖克曼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乖的儿女。

“哦,你要是听到我当时的话就好了,内森。我很讲礼节,这当然不必说,但是我完全不睬他们,完全照你说的办。但是要我对付那些我出门碰到的人,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对我说——就那样直言不讳,不加任何思索——‘我没想到你会疯成那样,塞尔玛。’我告诉他们我才没疯呢。我把你告诉我的话告诉他们:就是个故事而已,她只是书中的一个人物。然后他们说:‘如果不是真的,他为什么会写出那样一个故事呢?’他们都相信书里写的是真的,那我又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