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状红皮藻(第4/7页)

第二天是周五,工人们要离开小岛,返回大陆。他们说要争取赶上两点半的船。平时都是赶五点半的,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暴风雨,一股热带飓风的末梢将在天黑前袭击芬迪湾。

“如果暴风雨太大,渡船就不会开,对吗?”莉迪娅问,“有危险就不会开吧?”她想自己并不介意被耽搁在岛上,那样早上就不必继续旅行了,她不介意。

“唉,很多人等着周五晚上离开这儿呢。”文森特说。

“想回家找老婆呢,”劳伦斯用嘲讽的语调说道,“总有人在这儿工作,总有人不能回家。”然后他开始以不慌不忙但不容打断的语气谈起性,用他的话说就是:岛上的放荡。他说曾经有一段时间,由于性病的原因,当局要在整个岛上设四十天的隔离期。很多工作队来这儿,住在那家叫“海浪”的汽车旅馆,那儿每天晚上都有通宵达旦的聚会。大家开怀畅饮,年轻女孩们出卖肉体。那些女孩也就十四五岁——噢,有的只有十三岁。他说在这个岛上,人们觉得二十五岁的女人简直可以当奶奶了。这个地方很有名,那些女孩为了挣钱什么都肯干,有时候只为一瓶啤酒。

“有时候什么都不要。”劳伦斯说得津津有味。

这时他们听到前门开了。

“你的老男朋友。”劳伦斯对莉迪娅说。

莉迪娅愣了一下,她想到了邓肯。

“和你一起吃饭的那个老家伙。”文森特说。

斯坦利先生没到厨房来,他穿过客厅,上楼去了。

“嗨?去‘海浪’了?”劳伦斯轻声说,说话时抬起头,好像在透过天花板和斯坦利先生说话。“老家伙是不懂那种事的,”他说,“五十年前不懂,现在也一样。我是不允许自己的工人走近那个地方的,对吧,尤金?”

尤金脸红了,表情严肃起来,好像在学校里遭到老师的逼问一样。

“尤金嘛,他不需要去那种地方。”文森特说。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劳伦斯急切地问道,好像有人和他争辩似的,“是真的,对不对?”

他看了一眼文森特,文森特说:“是,是。”对于这个话题,他好像没有劳伦斯那么感兴趣。

“你会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纯洁,”劳伦斯对莉迪娅说,“纯洁!嗬,好家伙!”

最后一局牌,莉迪娅欠劳伦斯二十五分钱,她上楼去取钱。等拿完钱出来,走进漆黑的过道时,她看到尤金站在那儿,望着窗外。

“希望明天的暴风雨不要太糟糕。”尤金说。

莉迪娅站在他旁边,也向外边望去,可以看到月亮,但有些模糊。

“你不是在水边长大的吧?”莉迪娅问。

“不,不是。”

“能赶上两点半的船就没事了,对吗?”

“当然希望这样了。”尤金像个小孩子,毫不讳言自己的害怕,“我可不喜欢被淹死[10] 。”

莉迪娅记得自己小时候也这样说“淹死”,那时她认识的大部分大人和所有孩子都这么说。

“你不会有事的。”莉迪娅对尤金说,语气坚定而慈爱,然后下楼把钱给了劳伦斯。

“尤金呢?”劳伦斯问她,“在楼上吗?”

“他担心天气不好,正望着窗外发呆呢。”

劳伦斯笑了。“叫他上床睡觉,别再想了。他的房间和你的挨着,我得告诉你啊,他在睡梦里可是会吓得大喊大叫。”

莉迪娅第一次见到邓肯是在一家书店,她的朋友沃伦在那儿上班。有一天,莉迪娅在等沃伦一起出去吃午饭,沃伦去取外套了。这时有人请另一个店员雪莉帮忙找一本《波斯人信札》,那个人就是邓肯。雪莉带着邓肯走到该书所在的位置。书店里很安静,莉迪娅听邓肯说,这本书一定不好上架,该把它归为小说呢,还是政论文呢。莉迪娅觉得邓肯的话暴露了一些信息,说明他让自己显得博学多识,与众不同。对于光顾这里的客人来说,这大概没什么稀奇的。后来她还会想起这一刻,想到他的无能为力、略显逢迎和缺乏自信,觉得很有意思。沃伦穿好外套回来了,跟邓肯打过招呼后,一边和莉迪娅一起往外走,一边小声对她说:“铁皮人[11] 。”沃伦和雪莉喜欢给客人们取绰号,莉迪娅听他说过“大理石嘴”、“鹰嘴豆”和“殖民地公爵夫人”,而邓肯是“铁皮人”。她觉得,他们之所以给邓肯取这个绰号,一定是因为他身上穿的那件平整的灰大衣;还有他的头发也是浅灰色的,年轻时显然是金黄色的。邓肯并不瘦,脸部线条也不是棱角突出的那种,看上去关节也不会嘎吱作响;他身体灵活、健壮,表情愉快而不失严肃;皮肤白皙,打扮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

莉迪娅没跟邓肯说起过绰号的事,没说曾经在书店里见过他。大约一周后,他们在一家出版社组织的聚会上见面,邓肯不记得曾见过她。莉迪娅想,在书店那天,邓肯可能只顾着和雪莉说话了,没看到自己。

莉迪娅相信自己对事物的理解,通常是这样。她相信自己对沃伦的判断,对沃伦的朋友雪莉也一样,也包括偶然认识的人,像经营旅馆的这对夫妻、斯坦利先生,还有一起打牌的那几个人。她觉得自己知道人们行为背后的原因,并常常高估自己那些未经证明的推测和未经证实的猜想。但想到和邓肯之间的冲突,她却觉得自己愚蠢而无助。她还是能滔滔不绝,因为解释是她的习惯,但即便是对自己说的话,她也不相信。所以说话没有用,还不如蒙上头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呢。

她问自己,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权力。她知道是谁,但想知道是什么、在什么时候——权力的转移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尊和理性是什么时候全面退位的?

莉迪娅上床后看了半个小时书,然后穿过过道去卫生间。已经过了午夜,房子里一片漆黑。她半开着房间的门,没开过道的灯。尤金的房门也半开着,她经过那里时,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像呻吟,又像耳语。她想起劳伦斯说的,尤金在睡梦里会大喊,但这不是睡着时发出的声音,她知道尤金是醒着的。在漆黑的房间里,尤金躺在床上,望着门口,试图引诱她。这引诱充满色情意味,很直接,听上去又有些无助,就像他站在窗边坦白地承认自己害怕一样。莉迪娅继续往前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把门关上,闩好。其实即便在当时,她也觉得这样做毫无必要,尤金绝不会硬闯,他身上没有那种蛮横的气质。

接下来她就那么躺着。她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想冒险了。本来可以去尤金那儿,甚至更早的时候可以给劳伦斯一个暗示。换作过去,她可能会那么做。可能做,也可能不做,要看自己的感觉。现在好像没有这个可能了。她感觉自己像被裹住了,被无聊的知识层层包裹,严严实实地保护着。这当然都不是坏事——它让你的思想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没有了欲望的驱使,你可以更从容、更平和地进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