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7页)

“不配做人,”他重复道,“不配做人……”仅仅四个字,但是完全描述了他!“真正糟糕的事,”他大声说,“是当你得知,因为你的错误造成了另一个人的离世。”

“你结婚了吗?”她问。

“十二年了,直到去年春天……”

“现在她去世了?”

“死于一场事故。”

“一场事故,那怎么是你的错呢?”

“事故发生是因为……嗯,因为我做了自己本不愿做的恶事。那天事情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这件伤害她的事使她困惑、使她分神,然后我让她独自开车离去——她离去并且迎头撞上了另一辆车。”

“你爱她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有其他——你更在乎的人吗?”

“一个我本该漠不关心的人。”他做了一个讥讽的自嘲苦相。

“这就是你不愿做的恶事,你却做了?”

“做了,一直到我害死了那个本该我爱但却没有去爱的女人。直到我害死了她之后,即使我痛恨自己这么做——是的,真的痛恨那个让我这么做的人。”

“让你这么做,我认为,只因为你喜欢上另一个女人的身体。”

威尔点点头,又一阵沉默。

“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威尔最终问道,“感到什么都不那么真实——包括你自己。”

苏茜拉点点头:“有时,当一个人正要了解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也会有那种感觉。就像变速的齿轮:只有你调到中挡之后,才能再调到高挡。”

“或者低挡,”威尔说,“就我的情况而言,排挡从未在高挡,是在低挡。不,甚至都不是低挡,是倒退。事情第一次发生在英国报业中心舰队街,在我等公交回家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在四处奔走。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太阳从云朵后面露出脸庞。所有的景致、人物都是极其光鲜清澈的。突然,几乎是可以听到的咔嗒一声,之后,他们都变成了蛆虫。”

“蛆虫?”

“你知道,那些有着黑脑袋的小白虫子,在腐烂的肉中可以见到。当然,什么都没有改变。人们的面孔、穿的衣服都没变,但他们都是蛆虫。甚至不是真正的蛆虫——只是蛆虫的幽灵,只是蛆虫的幻象。我是一个蛆虫的旁观者。我数月以来一直生活在蛆虫的世界里。在其中生活、工作,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也是在蛆虫的世界中——对自己做的事情提不起任何兴趣。没有丝毫乐趣或者滋味,完全没有欲望,这是在和以前偶尔作乐的一位年轻女士做爱的时候发现的,完全不能勃起。”

“你期待什么呢?”

“就是那样。”

“那为什么你还……”

威尔向她露出了剥了皮般的微笑,耸了耸肩。“为了科学研究的兴趣。我是一个昆虫学者,研究蛆虫的幽灵的性生活。”

“在那之后,我想,任何事物似乎都更加不真实了。”

“只会更甚,”他同意道,“不可能再糟糕了。”

“但,是什么首先唤起了蛆虫的想法呢?”

“嗯,首先,我是这样一对夫妻的儿子——恶霸酒鬼和基督教的殉道者。在此之上,”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也是玛丽姑姑的侄子。”

“玛丽姑姑和这件事有关?”

“她是我唯一曾爱过的人,我十六岁的时候,她得了癌症。首先切除了右乳;继而,一年后,切除了左乳。在九个月的X光照射和放射疗法的折磨之后,癌细胞进入了肝脏,然后她就离世了。我从头至尾目睹了这一切。对于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来说,这是一次教育。”

“在哪方面的教育呢?”苏茜拉问。

“关于纯粹和应用的毫无意义。在这个主题方面,我的个人课程结束几周之后,公共课程就隆重到来了,是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随后是第一次冷战进修课程。在此期间,我一直想成为一位诗人,但是发现自己并不具备诗人所具备的条件。战争结束之后,我不得不进入新闻界赚钱。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的其实是不用去赚钱,而是写出一些像样的东西——至少是好的散文,既然不可能是好的诗歌了。这时我并没有把我亲爱的父母考虑在内。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即1946年1月,他已经花光了继承而来的为数不多的钱财,而母亲终于成为受到庇佑的寡妇,但这时她由于关节炎而瘸了腿,需要人侍奉。所以我就来到了伦敦的舰队街,轻松地赡养着她,但是做着完全令人羞愧的事情。”

“为什么令人羞愧?”

“如果你发现自己为了赚钱写一些最廉价、最浮华的文学伪造品,你难道不会感到羞愧吗?我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我是无可救药的二流记者。”

“这所有最终的结果就是蛆虫?”

他点点头。“甚至不是真的蛆虫: 蛆虫的幽灵。也是在这时莫莉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在布卢姆斯伯里的一次上流聚会中遇见了她。我们由人介绍认识,礼貌且空洞地谈论着抽象绘画。我不想看到更多的蛆虫,因此我并没看她,但她一定是一直看着我的。莫莉有着灰蓝色眼睛,”他附带地作了说明,“一双可以发现任何事情的眼睛——她极具观察力,但并非带着恶意或是批判地观察。如果看到恶,非但不去谴责,反而深切地为那个被迫这么想、这么做可憎事情的人感到难过。嗯,就像我说的,她一定是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一直注视着我,因为她突然问我为什么如此悲伤。我喝了几杯酒,所以也不感到她问这个问题的方式有什么不礼貌或是冒犯之处,就和她讲了蛆虫的事情。‘而你也是其中之一,’我说完后第一次正眼看了她,‘一个蓝眼睛的蛆虫,脸看起来像参加耶稣受难的圣女之一。’”

“她受宠若惊了吧?”

“我想是。她虽已不再是个天主教徒,但还是对耶稣受难的故事和圣女很偏爱的。不管怎么样,在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她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和她开车去乡野一趟?那是个星期天,天居然出奇的晴好。我接受了。我们在榛树林中度过了一个小时,采摘樱草花,欣赏小小的白色风飞花(银莲花)。不能摘风飞花,”他解释道,“因为在一个小时内它们就会枯萎。我也看了很长时间的榛树林——先用肉眼看,然后用莫莉带来的放大镜仔细观察。我不知为什么,这居然有超乎寻常的治疗功效——就看着樱草花和银莲花的花蕊。在这一天剩下的时光里,我都看不到蛆虫了。然而,舰队街仍旧在那里,等着我,在周一午餐的时候,整个地方都爬满了蛆虫,像往常一样密密麻麻有上百万条蛆虫。但是我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当天晚上我去了莫莉的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