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二月的夕阳快下山了。到处是向四面八方开放的仙人掌。帆船已经快了,快靠岸了:它们在飞速行驶。尖角翅膀形的船帆已经在摇晃了。圆屋顶消逝在仙人掌里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穿浅蓝色的冈杜拉(1),头戴鲜红的阿拉伯非斯卡(2),一直蹲着,很长很长的缨子从非斯卡上拖下来。他的轮廓清晰地露出在平面的房顶上,他的脚下——是一个乡村广场和“嗒姆——嗒姆”(3)声:一种嘶哑、拉长的声音传到耳朵里。

到处都是一幢幢四四方方的白色乡村小屋,柏柏尔人叫叫嚷嚷地赶着小毛驴,毛驴上驮着一个银白色树枝编的东西。柏柏尔人——是橄榄色皮肤。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听那些“嗒姆——嗒姆”声,他也不去看那些柏柏尔人,他只看见自己前面的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秃头、矮小、衰老的人——坐在摇椅里,用脑袋和双脚一摆一蹬地推动着摇椅。这个动作——他记着……

远远看到开始变红的扁桃;那个梳状的顶部——是鲜艳的浅紫琥珀色的;这个顶部——是扎晃(4),而这个岬形部分——是迦尔法根的所在地(5)。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突尼斯湾岸边的一个村子里向阿拉伯人租了一幢小屋。

……

云松的树枝被闪闪发亮的一顶顶皮帽似的积雪压得弯了下来:毛蓬蓬的和绿莹莹的;前面有一幢五圆柱的木头建筑;一堆堆丘岗般的积雪,比露台的栏杆还高;二月的霞光在那上面泛起玫瑰色的反光。

有一个驼着背的身形——穿着暖和的毡靴,戴着暖手筒,拄着根拐杖,翻起着皮毛领子,皮帽子盖到耳朵上;他正通过一条清扫过的小道,双手有人扶着。前面领路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条暖和的毛毯。

蛰居乡间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戴上了眼镜;天冷时,镜片上蒙上了水汽,戴着它既看不见远处梳状的森林,也看不到村头的炊烟,以及——乌鸦。只看到一些影子和影子,影子和影子之间——月光斜照进来,照在一小块一小块四四方方的镶木地板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温柔的,仔细的,富有同情心的——低低垂下脑袋,一步一步走着:从阴影处——到有一圈路灯光照亮的地方;一步一步走着:从一圈亮光的地方——到阴影处。

晚上,一个老头子坐在自己的桌子边上的一个个圆框框面前,框框里都是照片:一个秃顶的军官,一位戴丝绸头饰的老太太。秃顶的军官——是他父亲,戴头饰的老太太——他已故的妈妈,本姓斯瓦尔金娜。老头子在撰写回忆录,以便在他去世那年能出版。

它们出版了。

非常机智的回忆录——俄罗斯熟悉这些回忆录。

……

太阳的烈焰是急速的,它在眼睛里一片绯红,你一转身,它便——疯狂地落在后脑壳上;因此连沙漠都好像成了绿莹莹的和僵死的;其实——生活是僵死的;要是永远留在这里就好了——在荒凉的岸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戴着随风飘起面纱的帽子,坐到一个沙堆上,他面前是一个虚弱的巨大脑袋——眼看——就要像千年沙石似的倒下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面对司芬克斯之谜(6)坐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这里待了两年,在布拉克博物馆(7)进行研究工作。人们对《死者之书》和马尼方的笔记(8)作了歪曲的解释,对一个有求知精神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广阔的天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埃及到处转;并在二十世纪一开始他就预见到——埃及,整个文化——和这个虚弱的脑袋一样——全都死亡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好在他忙得很。有时候,离开那些公式、图表,他开始感到并非一切都已经死亡;还有某种声音,这些声音在开罗轰隆作响:一种特别的轰隆声,它——这声音使人想起一种震耳欲聋的而又——低沉的——带着金属般拉长的低音。于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热心于木乃伊,这种“情况”引导他去研究木乃伊。是康德?康德被遗忘了。

夜幕降临了。在没有晚霞映照的黄昏时刻,吉萨卡(9)的一堆堆巨石是轮廓模糊而威严的;巨石上的一切都扩大了;由于这些巨石,一切——都在扩大;高高飘扬在空中的尘土正闪烁着深褐色的亮光;而且——很气闷。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倒在僵死的金字塔坡面上。

……

老头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太阳光照着的靠背椅子上,他一双大大的蓝眼睛老看着老太太;他的双腿裹在一块方格子毛毯里(两条腿看样子是瘫痪了);人家在他的膝盖上放了一束白丁香;小老头整个身子脱离靠背椅,一个劲儿扑向老太太:

“您说,结束了?……也许,要来?”

“是啊,在整理稿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一部专著。

“它叫什么?”

于是——老头子容光焕发了:

“专著叫做……咩——咩咩……《论达乌夫谢克鲁塔的书信》(10)。”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一切都彻底地忘了——忘了通常一般用品的名称;“达乌夫谢克鲁塔”这个词儿,他是牢牢记得的;柯连卡写的——是关于达乌夫谢克鲁塔的。你仰起头,那里是嫩绿树叶上的一片金黄色,猛烈地哗哗摇晃作响;蓝天和白云;一只鹡鸰顺着小道在奔跑。

“你说,他在拿撒勒(11)?”

还有茂密的风铃草!风铃草开出了茂盛的紫青色花朵,移过来的靠背椅就这样直放在风铃草上;上面坐着满脸皱纹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没有刮脸,满面颊都是银白色的短胡子——头顶上撑着一把帆布伞。

……

1913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时还继续到田间、草地和树林里走走,带着懒洋洋阴沉沉的脸色看看地里的庄稼;他出来时总戴一顶便帽,身上穿一件紧腰细褶的骆驼色长外衣,一双靴子咯吱吱响;一脸金黄的板式大胡子使他大变了样;帽子下边明显地露出一绺完全白了的头发,这一绺白发是突然出现的;他的眼睛在埃及时就坏了,于是总戴着墨镜;他的嗓子变粗了,而一张脸则晒黑了;动作也不敏捷了。他孤零零一个人生活,既不请人到他家里去,也不到别人家里去。人们在教堂里见到他。据说,最后一段时间他读了斯科沃罗达(12)的哲学著作。

他的双亲已经去世。

结束


(1)一种拖到膝盖以下的阿拉伯长衬衣。

(2)带长长缨子的突尼斯圆锥台形帽子。

(3)形似扁鼓的一种用手掌手指敲打的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