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是最后的一章

过去的事情闪现在我面前……

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情,

不久前不是像海洋般在波动吗?

可是现在已无声无息,安安静静:

记忆只给我留下了少数几个人,

传到我耳中的也只有少数几句话……

亚历山大·普希金(1)

但是首先……

安娜·彼得罗夫娜!

我们把她给忘了,而安娜·彼得罗夫娜已经回来了;现在她正等着……但是首先:

这二十四小时!

照我们的叙述,这二十四小时的心灵空间扩大了,乱成了一堆:恰似一场最不可思议的梦;它们像一个圆圈封住了视野;作者的目光在心灵空间里被搅乱了;它被封锁了起来。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因此不见了。

就像阴沉沉的乌云,大脑的朦胧模糊的游戏在我们明确划定的封闭视野圈内慢慢进行,在我们划定的圈子里,出不来,超不脱,仔细认真地进行着。

这二十四小时!……

关于安娜·彼得罗夫娜的消息,已经顺着这些阴沉沉徒然飘游的事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丝明亮温柔的反光,一闪就过去了。当时,我们曾忧郁地思忖起来——但只是一瞬间;然后——就忘了;而其实应该记得……安娜·彼得罗夫娜——她回来了。

这二十四小时!

也就是一昼夜:一个概念——相对的概念——由形形色色的瞬间组成,那一个瞬间——是时间的最小一截;要不,是别的什么,例如由许多内心事件决定的心灵的东西——不是由数目字;要是数目字,它——精确的,它——十分之二秒;而且——在此情况下是不变的;由许多心灵事件决定的它——是一个小时,或者——零;一瞬之间感受扩大了;要不,在一瞬之内没有感受——在我们叙述的那一瞬间,事件太多了,像一只斟满的杯子。

但是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是个事实;而且——事关重大;不错,它不像其他已经提到的一些事实那样包含可怕的内容。正因为这样,我们,也就是作者,把安娜·彼得罗夫娜给忘了;而且,小说的主人公们也照例跟着我们把安娜·彼得罗夫娜忘了。

不过毕竟……

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她没有看到我们描写的那些事件;关于这些事件——她不怀疑,不知道;使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她的回来。我描写的人物也应该为此感到激动,这些人物应该立刻对这事儿作出反应,用便条、书信对她表示高兴或愤怒,但她没有收到任何来笺:无论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都没有去注意这个重要的事件。

因此——安娜·彼得罗夫娜感到悲伤。

……

她没有到外边走走,风格华丽的旅馆把她关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安娜·彼得罗夫娜整整几小时地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安娜·彼得罗夫娜整整几小时地坐着,目光盯着糊墙纸的斑纹;这些斑纹爬进她的眼里,她把目光转向窗户;而窗户是朝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开着的;黄色的烟雾遮住了天空,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大堆脏碟子、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手……

丈夫、儿子都没有——来信,也没有——来看望。

有时候她按一下铃,一位戴蝴蝶式包发帽的侍女连蹦带跳地进来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于是——都多少次了!——便开口说道:

“请来一份统餐(2)。”

身穿用淀粉浆得笔挺的黑色燕尾服和打着洁白雪亮的领结的仆人出现了——规规矩矩端着个特大的托盘:用一只手掌和一个肩膀托着。他鄙薄地打量过小房间、女房客身上蹩脚的连衣裙、放在双人床铺上的一堆花里胡哨的西班牙碎布及已经破损的小箱子,毫无敬意但默默地从自己的肩上卸下特大的托盘,并不出一点响声地把“统餐”放在桌面上。然后,仆人便一声不响地走了。

没有他人,没有别的情况:还是那些糊墙纸上的斑纹;依旧是隔壁房里传出的大笑、喧闹、两位女招待在走廊里的谈话声;钢琴声——来自底下什么地方(有位外来的女钢琴手要在房里举办自己的演奏会)。于是她的目光——多少次了——转向窗户,而窗户是朝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开着的;烟雾遮住了天空,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安娜·彼得罗夫娜突然不知所措地把茶洒在了非常清洁的托盘巾上。)——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露出大堆肮脏的餐巾、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手。

跑进来的女招待递给她一张拜访名片,安娜·彼得罗夫娜浑身激动起来;她刷的一下从小桌子旁欠起身来;她的第一个手势就像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那样:很快举起一只手去理自己的头发。

“人在哪里?”

“走廊里等着呢。”

浑身激动的安娜·彼得罗夫娜将一只手从头发处移到下巴上(这是不久前才有的动作,显然是因为气喘),同时说:

“请他们进来。”

她喘着气,脸都红了。

听到了——隔壁房里传出的大笑、喧闹、两位女招待在走廊里的谈话声及来自底下什么地方的钢琴声;听到了很快很快朝门奔来的脚步声。门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跨进门槛之前,正在半暗不明处竭力想先看清这房间;他首先看到的,原来是在窗外张望着的那堵橄榄色的墙,还有——遮住天空的烟雾;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大堆脏碟子、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在洗东西的手。

……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这廉价小客房的寒酸相(安娜·彼得罗夫娜正好在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在第一流的旅馆里——有这样的客房!怎么搞的?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第一流首都的所有第一流旅馆里——都有这样的小客房:旅馆中这种小客房有适合单身的,有许多是适合两个人住的。但关于它们的情况,所有的说明书上都标得清清楚楚,例如,您看到:“萨沃依·一级旅馆。客房起价三个法郎”(3),这就是说,一间过得去的客房的最低价钱——不少于十五法郎。但在隔层阁楼某处您必定能找到空着的、无人打扫的和肮脏的小房间——第一流首都的所有第一流旅馆里都有,那是为了装装样子的。关于它们,您瞧说明书上写着“起价三个法郎”(4),这种房间是无人看管的,它没法住人(于是您只好去住十五法郎的);在“起价三个法郎”(5)的房间里,既没有照明,空气又不好。对这样的房间,甭说是老爷您,连仆人都会嗤之以鼻。摆设也——缺这少那,您如果要了这样的房间,可就苦了,众多的招待、侍从,乃至旅店的童仆,都马上会把您看得低人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