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是最后的一章(第4/13页)

他的嘴咧到了耳朵边,那模样使人想起地上那个正龇牙咧嘴的斑豹脑袋:

“瞧,我在清理书。”

但谢苗内奇不肯就此罢休:

“劳您驾了,那边……请您呢……”

“?”

“全家的喜事,这可是尊贵的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回到我们这里来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惘然站立起来,外套从他身上掉下来了。沾满一圈烟黑的圣像般的脸——透过烟灰和尘土——闪电般刷的一下突然涨得通红。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穿着件因为胸前背后都隆起而敞开了的大学生常礼服,这礼服只有一片后襟,还有一条飞舞的扣带。他一咳嗽,模样便显得古怪可笑;他惊叫起来,因为咳嗽,声音有点嘶哑:

“是妈妈?安娜·彼得罗夫娜?”

“她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那里,在客厅里……刚刚回来的……”

“叫我吗?”

“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吩咐的。”

“是这样,这就去……我这就……瞧,只是……”

……

在这间屋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久前还在扩展自己所享有的中心——把顺理成章地决定着一切的中心扩大到一个系列:心灵、思想和这把靠背沙发椅。不久前,他还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中心,可是过了十天了,他的自我意识已经丢脸地被捆在这杂乱堆放着的东西之中,就像一只用自己的六个爪子沿着碟子边缘跳来跳去的自在的苍蝇,突然连爪子带翅膀都被很稠的蜂蜜牢牢粘住了。

……

“嘘,谢苗内奇,谢苗内奇——你听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立即飞速溜出门来追赶谢苗内奇,他跳过倒着的阿拉伯小凳并抓住老仆人的一只袖子(当然手指抓得很紧!)。

“你在这里有没有看到——事情是这样的……”慌忙中,他边往地上蹲边把老头子从走廊门处往回拉。“我忘了……你在这里有没有看到这样一件东西?这里,在房间……这样的东西——一个玩具……”

“玩具……”

“儿童玩具……沙丁鱼罐头盒……”

“沙丁鱼罐头盒?”

“是啊,(像沙丁鱼罐头盒的)玩具——沉甸甸的……还嘀嘀嗒嗒响呢……我放在这儿的——一个玩具……”

谢苗内奇慢慢转过身子,抽回被抓住的袖子,对着墙(墙上挂着一张盾——黑人的,用当年一头被击毙的犀牛皮做的)凝神想了想后,就不客气地断然说:

“没有!”

甚至都不说“没有啊”,就简单地一声——“没有”……

“可我,倒是,想……”

去你的吧。平平安安,家庭喜事;老爷本人,大臣,他容光焕发,为这件事……而这里可倒好:沙丁鱼罐头盒…重甸甸的……带发条……玩具:自己还——常礼服缺了一块后襟!……

“这么说,可以去回禀了?”

“我——这就去,我——这就……”

门关上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这么站着,在一张倒着的深褐色小凳子旁。面前是一套水烟具,对面墙上挂着一张黑人的用被击毙的犀牛皮做的盾,它的一侧是一支生了锈的苏丹箭。

他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只急忙把身上那件露出破绽的大学生常礼服换成一件全新的;事先他洗掉双手和脸上沾的炉灰;他边洗手洗脸和换衣服,同时自言自语地叨叨说:

“怎么会这样,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把它藏到哪里去了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没有意识到偶然丢失一个沙丁鱼罐头盒将给他带来可怕的全部后果。好在,他暂时还没有去想:他不在时房间里已经有人来过,他们拆看了那有可怕装置的沙丁鱼罐头盒,并为了以防万一已把它取走了。

仆人们感到惊讶

那里也矗立着这样的大楼,那里也是这样灰溜溜的人群在流动,那里也弥漫着这样的淡绿色、黄兮兮的烟雾。那里,人们一门心思地在奔跑;一排排巨人般的砖瓦大楼下——人行道在窃窃私语,发出沙沙沙的响声;迎面而来的都是大街——一条接一条的大街,星球的整个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体死死压盖着,就像被许多条蛇盘缠着;这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大街构成的大网扩展成世界规模,那表面是无数个正方形和立方体:每个正方形一个人。

不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去注意自己喜欢的形状——正方形,他不曾陷入对那些砖瓦平行六面体、立方体的漫不经心的观察之中。在租来的四轮轿式马车的柔软坐垫上摇摇晃晃的他,心情激动地瞅着安娜·彼得罗夫娜,他亲自带她到——漆得精光锃亮的楼里。至于他们俩在旅馆里一起用茶时说了些什么,对所有的人都成了个永远无法探知的秘密;这次谈话后,他们决定:安娜·彼得罗夫娜明天就搬到滨河街去住,而今天,则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陪同安娜·彼得罗夫娜——与儿子相会。

安娜·彼得罗夫娜感到不好意思了。

在马车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安娜·彼得罗夫娜望着马车窗子那边,她有两年半没有看这些灰色的大街了。在那里,在窗外,可以看到房子的门牌号码,还有不断过往的人群;那边,从那里——在晴朗的日子,很远很远处在耀眼地闪闪发亮——建筑物上的金尖顶,云彩,绯红的落日霞光;从那里,在雾天——看不见人,什么也看不见。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毫不掩饰的满足心情靠在马车壁上,这个封闭的立方体把他同街上的嘈杂混乱隔了开来。在这里,他看不见人群的流动,看不到就在那个十字路口出售的小杂志,它们的红色封面可惜被淋湿了。他的眼睛东张西望地在慢慢移动,只有安娜·彼得罗夫娜有时觉察到:这是一种惘然、莫名的目光。大家想想——一种简直是温柔的目光:蓝晶晶的,孩提般的,甚至是无所用心的(他该不会是沉浸到童年时代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