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是最后的一章(第5/13页)

“我听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人家要您当大臣?”

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打断她说:

“您这是打哪儿来,安娜·彼得罗夫娜?”

“啊,我从格林纳达来……”

“是的,是的,是的……”同时擤着鼻涕又补充,“您知道吗,事情——公务上的,您知道,不愉快……”

这时——怎么回事?他在自己手上感到一只热乎乎的手:人家在抚摸他的手……嗯——嗯——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怎么好了;他感到难为情,甚至好像吓坏了;他甚至开始不高兴起来……嗯——嗯,十五年前人家就已经不这样对他了……就这么直接抚摸……应当承认,他没有料到对方会这样……嗯——嗯……(要知道,这两年半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她看成是个……行为……轻率……女人……)

“瞧,我正在办退休……”

难道说把他们分开这么些年并在两年半来不祥地强化的那种大脑的游戏,终于突破了结实的脑子?而在脑子外面,这游戏难道已经犹如云层凝集在他们头上?难道它终于在周围化作一场空前的暴风雨?但它在脑子外面突然出现的同时,在脑子里却已经消耗殆尽了:脑子慢慢地经受了清洗;经过滂沱大雨,大家有时会看到云层侧面有一条移动着的湛蓝色空道;让大雨在你们身上抽打吧,让火红的闪电夹带着轰鸣撕开乌云吧!湛蓝的空道一定会突然出现,太阳很快就会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你们已经在等待大雷雨的结束了。突然——啪的一闪:雷电击在一棵松树上了。

略带绿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马车里;外面的人流像汹涌澎湃的波涛在奔腾,而这人流的波涛——雷鸣般的波涛。

他就是在这里曾看到一位平民知识分子的,平民知识分子的一双眼睛在闪闪发亮,它们认出了——十天前(是的,总共才十天——十天来,一切都变了,俄罗斯变了!)……

四轮轻便马车飞驰而过的辘辘声!过往汽车发出的悦耳的嘹亮欢笑声!还有——警察们在值勤的响声!……

在那只有淡灰色雾气的地方,开始是暗淡模糊的,然后变得完全清晰了,那是脏兮兮灰黑色的伊萨基辅……它随即又重新被雾笼罩了。然后——出现一片开阔的空间:深远处,淡绿色的烟雾,一座黑黝黝的桥正伸向那边,在那里,漫雾遮住了烟囱林立的冷冰冰的远方,翻滚的云涛正从那里飘游过来。

……

实际上,瞧啊——仆人们感到惊讶了!

在前厅等候的睡眼惺忪的小子格里什卡,后来是这么说的:

“我坐在那儿,扳着手指头计算:瞧吧,从圣母节那天——到圣母降世节那天……这就是说,结果……从圣母降世节——到尼古拉的升天……”(7)

“你倒是说呀,别老是圣母降世节、圣母降世节的!”

“可我——怎么了?圣母降世节是咱乡下的节日——建堂(8)……所以说——快了。我就计算……这时就听见——他们到了,我朝门跑去。就是说,门开了——啊,我的妈呀!是老爷他,在租来的小马车里(而且是辆很差劲儿的小马车!),就是说,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穿着很便宜的防雨衫,和他在一起。”

“不是防雨衫,冒失鬼,现如今防雨衫没有人穿了。”

“你们别打搅他,就这样他都已经愣得说不清楚了。”

“一句话——穿着一件大衣。老爷可忙得不可开交:从出租马车——呸,从四个轮子的轿式马车上——跳了下来,把手伸给夫人——微微笑着,像个骑士,从各个方面帮她忙。”

“瞧你说的……”

“也是的……”

“我在想,有两年没有见面了。”周围有人说。

“自然是,夫人从马车里走出来;只是夫人她——我发现——在这样的场合难为情起来了,虽然笑眯眯的——但并不完全。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手托着下巴。我给你们讲吧,穿得真寒酸,手套都捅出窟窿,我发现,手套破了也不补补:可能是没有人给补,也可能,期班牙那地方是不穿打补丁的……”

“得了,你还是往下说吧!……”

“我这就说嘛。老爷他,咱们老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抛掉全部威风,站在马车旁边,在水洼子里,淋着雨。下着雨呢——我的天!老爷他缩着身子,好像在原地踏步,不停地跺着脚尖,而当夫人迈出踏板整个身子倒在他手上时——要知道夫人好胖啊,咱们老爷甚至都瘫下来了。老爷身子本来就矮小,啊哟,我想他哪里撑得住这么个重家伙!力气不够啊……”

“别胡编故事,好好说吧。”

“我没有胡编故事,我这不是在说嘛。是啊,还说什么呢……这里或许米特里·谢苗内奇给讲讲他们在前厅里相见时的……可那有什么好说的?老爷对夫人总共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说是欢迎之至,还说——请吧,安娜·彼得罗夫娜……这时候我才认出是她。”

“真的吗?”

“人老了……一开始还没有认出来呢,后来我认出是她,因为我还记得:夫人还给小礼物。”

仆人们继续这么谈论着。

……

可的确如此!

突然的、没有预料到的事实是:两年半以前,安娜·彼得罗夫娜离开丈夫和一位意大利演员走了;而过了两年半,她被意大利演员抛弃后,又从格林纳达美丽的住所乘坐快车穿过比利牛斯山脉,穿过阿尔卑斯山和蒂罗尔山,回来了;但最令人惊讶的是,无论两年多以前,或甚至——两天半以前(昨天他还固执己见呢!),参政员连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名字都不愿提起。两年半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甚至强制自己不去想安娜·彼得罗夫娜(不过毕竟还是想念她的),听到“安娜·彼得罗夫娜”这个名字的声音,就会像从课桌底下甩出响炮在教员的前额爆炸那样震动他耳朵的鼓膜;只是中学老师会伸出拳头愤怒地敲讲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听到这个名字,则会轻蔑地闭紧嘴唇。听到她回来的消息时,通常要闭紧的干嘴唇为什么激动和愤怒得双颌颤抖而一下子张开了呢(昨晚——同柯连卡谈话时)?为什么晚上睡不着了呢?为什么过了半个昼夜,这种愤怒又消失了,变成了惆怅和担忧?为什么自己不能坚持等待,而亲自赶到旅馆去?是自己——说服了自己:亲自——去接回来。在旅馆里搞了点名堂——在客房里;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忘了自己的诺言:她曾经给自己许下诺言——昨天,在这里,在这漆得又光又亮的房子里(到这里去拜访过他,但没有见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