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是最后的一章(第2/13页)

您还是找个二等旅馆吧,那里花上七八个法郎,就可以住得干净、舒适,还受人尊重。

“一级旅馆,起价三个法郎”(6)——真是上帝保佑您!

瞧——一张床铺,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床铺上杂乱地堆放着小手提包、腰带、带花边的黑扇子、威尼斯的有棱小花瓶。大家请想想——一只用纯丝长筒袜缠着的有棱小花瓶、厚毛围巾、腰带及一团刺眼的柠檬色西班牙碎布。据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这些都该是她的旅途用品及从格林纳达·托莱多带回的纪念品,它们原来显然都是贵重的东西,可现在却都面目全非,没有一点光泽了。

看来,不久前寄往格林纳达的三千卢布银币,她没有收到。因为像她这样一位有社会地位的太太,带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简直不好意思;于是——他的心脏抽缩了一下。

这时,他看到桌子上两块洁白得发亮的餐巾和一份新鲜的“统餐”:旅馆供给的,就这么随随便便送来的。从暗处显出个身影来——心脏抽缩了一下,因为在椅子上——不,不是在椅子上!

他看到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的——是她吗?——安娜·彼得罗夫娜变得臃肿、发胖了,还有——两鬓全白了。他首先明白的是——一个令人十分惋惜的事实:在西班牙(——能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呢?)——过去两年半时间里,上衣领口处已经明显地长出双层下巴,而在紧身胸衣下端的小腹已开始圆圆地鼓出来了;只有两只曾几何时十分动人的、不久前还很美丽的脸蛋上的蓝晶晶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眼睛深处现在正传递出最复杂的感情:羞怯,愤怒,怜悯,骄傲,因为房间陈设简陋而产生的屈辱,内心深处的痛苦以及……恐惧。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受不了这种目光,他低下双眼,不停地揉着抓在一只手里的礼帽。是啊,与意大利演员一起度过的岁月使她变了样:昔日的端庄、天生的自尊感及井井有条爱清洁的习惯,都哪里去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目光把房间打量了一遍:小手提包、腰带、带花边的黑扇子、长筒丝袜及一团大概是西班牙生产的橘黄色碎布——杂乱地堆放在一起。

……

在安娜·彼得罗夫娜面前——这难道是他?两年半的时间也使他变了;两年半里,她最后一次在自己面前见到的是一张灰色岩石雕刻成的线条分明的脸,它(在最后一次谈话时)在一张螺钿小桌上方冷冷地看着她;它的每一根线条都好比一根冰柱刺进她的心里;可现在的这张脸上——这种特征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我们自己说说:那些特征不久前还在的,本书开头我们曾对它们作过描述……)

不错,两年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不过……那时候他身上似乎有着某种超年龄的东西,因此他看上去——堂堂一个大丈夫。而现在——哪儿还像个有国家意义的人?那种钢铁般的意志,石头样的目光——只能放射大脑的(不是感情的)、冷漠无情的旋风似的石头样的目光,哪里去了?不,一切都在衰老面前退却了;年岁胜过了一切:在社会中的地位和意志;惊人的干瘦;惊人的驼着的背;使人吃惊的——还有下颌的颤抖,手指的颤抖;而主要的——是大衣的颜色:她在家时他从来没有定做过这种颜色的服装。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跨过门槛,而安娜·彼得罗夫娜——在小桌子里侧,双手哆哆嗦嗦端着一杯半洒出来的浓茶(她把茶洒到桌布上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终于朝她抬起头;他咬了咬嘴唇,结结巴巴地说:

“安娜·彼得罗夫娜!”

这时(眼睛已经习惯了半暗不明的光线),他才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整个身子;他看到:她身上的一切刹那间变得那么美;而然后,那一切又被皱纹、虚肿和耷拉着的油囊遮盖起来;衰容老态毕竟使她失去了青春时代轻巧丰满的美;但当他仿佛看到她好像猛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推开并全身向他扑过来时——正是这一瞬间,她身上的一切是那么美,那么光彩照人;不过毕竟她依旧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通过自己的嘴唇,从桌子里侧对局促不安的老头子吐出一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迎着她奔跑过去(就像两年半来他都在奔跑那样,为的是伸出两个指头指责她,朝她泼冷水);穿着大衣,手里抓着礼帽,尽力穿过房间——向她奔跑过去。她低下头,脸贴到了秃脑袋,那秃得像膝盖的大脑袋表面及两只招风耳朵,使她回想起了点什么,而当两片冰凉的嘴唇接触到她一只被洒出的茶水弄湿的手背时,她身上原来表示种种复杂感情的特征消失了,此时她感到无法掩饰的满足:大家可以想象,某种天真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来,闪烁片刻,随即消失了。

而当他直起身来时,他的形象在她面前甚至变得太清晰了:耷拉着裤子、大衣(用过去从来没有穿过的颜色做的),满脸许多新添的皱纹及两道仿佛新的目光;两只鼓出的眼睛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使她觉得是两颗透明的石头,让人依稀可辨它们表现出的某种莫名的力量和坚强。

但是,这双眼睛垂下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谨慎地移动着目光,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

“我,您知……”他考虑了一下,接着把话说完,“道吗……”

“?”

“我是来向您,安娜·彼得罗夫娜,证实对您的敬意……”

“并祝贺您到达……”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捕捉到了他那惘然的、不知所措的、某种温柔和同情的目光——一种深蓝的矢车菊的颜色和恰似温暖春天的空气般的目光。

隔壁房里不断传来大笑,喧闹;从门外——还有那些女招待的谈话声;以及钢琴声——来自底下什么地方。房间里,杂乱地堆放着腰带、小手提包、带花边的黑扇子、威尼斯的有棱小花瓶,还有那个原来是件短上衣的刺眼的柠檬色碎布团;迎面钉着的糊墙纸的斑纹;迎面盯着的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壁开着的窗户。烟雾——遮住了天空,彼得堡——在烟雾中:大街小巷,人行道和房顶。毛毛细雨不停地落在那边铁皮做的窗台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铁皮沟槽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