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怎么为一个想法陷入窘境(第2/16页)

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是他爸爸,但是,在一刹那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丝毫亲情的感觉:他感到的是某种完全相反的东西,也许,他感到了在自己书房里的那种东西。在自己书房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成了对自己的恐怖行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号战胜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二号:社会主义者战胜了贵族小子;冷酷战胜了亲情。在自己书房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诅咒自己短暂的生命,因为他本是和父亲一个模样的人,他诅咒父亲。本来很清楚,像上帝一样的他应当仇恨父亲,可是他短暂的生命仍爱着父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未必承认这一点。爱?……我不知道这个词儿在这里是否合适。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自己的父亲,凭感觉似乎是了解的,他熟悉他身上一道道细小的皱纹,以及因为最难以表达的感情而发的不可思议的颤抖;此外,在感情上他同父亲绝对相同,最使他吃惊的情况是他从心理上不知道在他身上,即参政员,也就是那位在绣金丝礼服的前襟上佩戴着闪闪发亮的钻石证章者的精神——从心理上讲——到哪儿结束,又从哪儿开始。霎时间,与其说是他想象出了,不如说是他凭直觉知道,他若穿着这么一身高贵的礼服,见到像他这样穿一件花花绿绿的布哈拉睡衣,脸也没刮,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会有什么感觉;他会感到这样有失体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明白,父亲会觉得厌恶,从自己方面讲,父亲此时此地感觉到厌恶是对的。他还明白,是憎恨和羞耻混合在一起,使自己在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面前一跃而起。

“早安,爸爸!”

然而参政员呢,尽管他的感性在儿子身上得到延续,可也许是出于本能,他萌生了一种对他来说并非完全格格不入的感觉(当年似乎也有过这种声音,而且其中也夹杂着担心、疑虑——那还是在他当教授的时候),他也想象自己衣冠不整,静观着飞黄腾达的儿子。儿子浑身金光闪闪——站在衣冠不整的父亲面前,惊讶地眨眨眼睛,一副极度天真的模样,愉快而十分随便地回答道:

“你好啊!”

显然,继续沉浸在儿子的心理状态中的钻石证章佩戴者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收场。两人发展完善的逻辑损害了心理。他们觉得自己的心里一团混乱,它刚刚得出的尽是些出乎意料的事儿;但当两人的心理互相碰撞在一起时,他们都暴露出同样的通向无底深渊的阴暗窗口;一股极不好受的穿堂风从一个深渊刮向又一个深渊;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感觉到了这股穿堂风;两人的思想混合到了一起,因此,儿子大概会继续父亲的思想。

两个人都低下头。

一种无法说清的接近,它同爱情很不一样,至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不知道有这种爱。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这种无法说清的接近,是一种可耻的生理举动,在那一分钟,他可以像对待机体的自然区分一样区分任何的亲属关系,这种区分既没有爱,也没有不爱:他对它们——感到厌恶。

他脸上露出一种像蛤蟆似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您今天要出席盛典?”

手指伸进手指缝;手指又张开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想说点什么,大概是对自己这一身穿戴的原因作出解释;他还想提一个问题,探究儿子何以这么反常地苍白,或者就是询问一下,儿子为什么在这非同寻常的时候出来。但是,话到喉头好像又堵住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是咳嗽了几声。这时,一个仆人过来说,马车已经备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高兴起来,对仆人感激地点了点头,并开始忙碌起来。

“是——啊,是——啊,很——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容光焕发,浑身亮晶晶,飞一般地从儿子身边走过,很快,他的脚步声消失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往父亲背后看了一眼,他脸上又露出笑容;一个深渊同另一个深渊隔开了;穿堂风停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回想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最近的一次重要通令,它完全不符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计划,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得出一个果断的结论:他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简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不久,小老头子顺着整个铺着红地毯、精光锃亮的阶梯往上走;弯曲着登上红地毯的瘦小的双腿以异常的速度形成一个个角度,因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绪也很快平静下来:他在一切方面都喜欢对称。

许多像他一样的小老头子很快向他走来,这些络腮胡子、大胡子、秃脑袋、小胡子、可爱的下巴、胸部金光闪烁和佩戴勋章的人,都是掌握我们国家车轮运动的人。那边,在台阶的圆柱形栏杆处,站着一群胸部金光闪烁的人,他们趁手拿权杖走过的总司仪官还没有请大家站成一排的时候,用宏亮的男低音在讨论车轮如何沿着沟沟坎坎性命交关地转动。

在异常的走路、绕行和宽容慈祥的演说之后,小老头子们又立刻重新站到了一起——在大厅里、在前厅、在圆柱形栏杆旁边。不知怎么突然发现星光闪闪的一串,从它的中心传出一种吵闹不安但是克制的说话声;从那里,从它的中心传出像一只巨大的雄蜂发出的悦耳男低音;他比所有的人都矮小,因此当胸部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们把他团团围起来时,他也就完全让人看不见了。而当身材高大的杜布利韦伯爵跨肩挂着蓝佩带,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银白色的鬓发,以温和随便的姿态来到一群老头子中间并眯起眼睛时,他发现这个传出声音的中心原来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中断了自己的演说,带着不很鲜明的真诚但毕竟是真诚的神情,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那只关键的手——它刚刚签署了一项异常重要的协议的条款:协议是在……美国签订的(5)。杜布利韦伯爵温和地向和他的肩膀一样高的秃脑袋弯下身去,一阵戏谑的俏皮话迅速传进苍白得发绿的耳朵里;可是这俏皮话并没有引起欢笑声,围成一圈的胸部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们也没有因为俏皮话而发笑;人群也就自动散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领着身材高大的要员走下阶梯;杜布利韦伯爵躬身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前头;在他们上面走着的是星光闪烁的小老头子们,在他们下面——一个远方国家的翘鼻子大使,一个嘴唇红润的东方小老头子;夹在他们中间踩着铺有红得像火焰般的地毯的阶梯往下走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矮小、金光闪闪、挺直得像一根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