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7页)

“他们说多走走,读数会降下来,”他说,“可我的经验是越走读数越高,越走越结实,而且还能挪出些空间。”

我心想,这时如果提个简单又合理的请求,兴许还有成功的可能。

“既然我明天就死了,”我问,“你能否告诉我——我们这是在哪儿?要干吗?”

“称体重。”他回道。

“称体重?”

“来,到轿厢里来,”他说,“看你有多重。”

我走进小屋,战战兢兢地踏上另一堆铁板,眼看数字变成了“9”和“6”。

“九石[36]六磅。”警长说,“这体重太恶心了。我宁愿少活十年,也要把它降下来。”

说完,他转身背对我,在另一面墙上又打开了一间小屋,然后熟练地又打开了一只灯箱。一道闪烁的光线亮起。我看见他站在小屋里,正盯着他那只大手表,心不在焉地上着发条。光线在他下巴上跳动着,在他粗犷的脸上投下了诡异而不定的暗影。

“你过来吧。”他喊我,“如果不想落单,就跟我一起进去。”

我走进铺满钢板的小屋,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边。他随即小心地关上门,然后若有所思地往墙上一靠。我正要问他怎么回事,突然,不由得打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惊叫。我们的脚离开了地板,完全是猝不及防,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怪你打哈欠。”警长关切地说,“就快到了。这里的通风太不行。”

“我刚才是在大喊。”我当即反驳道,“这轿厢怎么回事?我们是在——”

我的嗓音逐渐减弱,变成了一声恐惧的干笑。脚下的踏板在飞速下降,我一度失重,两只脚腾空而起,整个人飘浮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于是,我慌忙抬起右脚,用尽全力拼命跺地板。可是脚砸在地上,只发出微弱的叮当声。我又是咒骂,又是哀号,闭上眼等待死神降临。胃在体内剧烈地搅动,我恶心得快要吐了,感觉就像怀揣了一个灌满水的足球。

上帝救命啊!

“多走走,多看看,”警长开心地说,“对人没坏处。开阔一下心胸多好啊。心胸一开阔,眼光就会比较远,就会诞生各种新发明。你看发明了脚踏车的沃尔特·雷利爵士[37],发明了蒸汽机的乔治·斯蒂芬森爵士[38],还有拿破仑·波拿巴、乔治·桑、沃尔特·司各特——都是些了不起的人。”

“我们——我们到达永恒世界了吗?”我嘀咕道。

“还没有,不过快了。”他回道,“你竖起耳朵听,会有很轻的‘咔嗒’一声。”

要怎么形容我个人的处境呢?我被锁在一个铁笼子里,身边是一名体重十六石的警察,身体在不断坠落,恐怖至极,一边听着沃尔特·司各特的生平事迹,一边留意有没有咔嗒声。

咔嗒!

终于听见了,刺耳又可怕的声音。下降的速度几乎瞬间发生了变化,也许是已经完全停止,也许是大幅减速了。

“好。”警长开心地说,“总算到了。”

然而,我并没发觉任何异样,只是感到轿厢忽然震了一下,我的脚像是永远离开了地板。警长伸手摸了摸门上貌似旋钮的装置。不一会儿,门开了,他走出轿厢。

“这就是电梯。”他说。

说来也怪,不可预知的灾难并未如期而至。可是,我却不曾因此感到宽慰,相反,倒是多少有些失落。比如,我以为会出现一道极其炫目的强光,可事实上并没有。此外,我也有些别的期待,只是一时还没想清楚。我没见到预料中的强光,却发现了一条很长的通道。通道内每隔一段距离都有照明,电源来自粗糙的自制噪声机。可是,那灯光忽明忽灭,暗处倒比明处多。通道的墙上像是贴的生铁片,用螺栓固定着。墙上开了一排排窗口,貌似火灶的炉门,又像是银行的保险箱。抬头看,只见天花板上布满了电线,有些特别粗,还有的像是管子。耳边不断回响着一个全新的声音,时而像地下水汩汩流动,时而像隐约的外语谈话,倒也并不难听。

警长重重地踩着铁板,已经走在了前头,人影在通道里依稀可见。他悠然地晃着手里的钥匙,一边哼着歌曲。我紧跟在他身后,用心数着墙上窗口的数目。在每段直线两码长的距离内都有四排窗口,每排各六个,换句话说,总数超过几千。到处能见到刻度盘,或者是密密匝匝的钟面和旋钮,看着像是一块块控制板,大团的粗电线在此汇集。一切都让我很困惑,但又感觉那么真实,想来我的恐惧多是毫无来由的吧。我紧跟在警长身边,他还是那么真实的存在。

我们来到通道内的一个十字路口,这里的光线更亮一些。钢板包覆的墙壁,干净、明亮的通道,向两边不断延伸,直到地板、天花板和墙壁浓缩成一个暗点,然后消失在眼前。耳边萦绕着两个声音,一个像是蒸汽的咝咝声,一个像是大齿轮正转、暂停又逆转的声音。警长驻足看了一眼墙上的仪表,抄下读数,然后猛地走向左侧,并喊我跟上。

在某一段通道的墙上开着舷窗似的圆门,在另一处,警长伸手从墙洞里掏出一盒火柴。这些我就不赘述了。我只想说,我俩在钢板路上至少走了一英里远,最终来到一个敞亮的圆形大厅。大厅里堆满了说不出名字的东西,看着很像机器,可又不如机器那么精密。摆放这些物件的高级大橱,被优雅地放置于大厅的各处,而环形墙上则布满了小型刻度盘和计量器。除了地板,到处都能看见粗电线,总长足有几百英里。此外,还有几千个类似炉门的窗口,关得严严实实,无数的旋钮和钥匙,让我想到了美式收银机。

警长正一边从仪表上读取度数,一边细心转动着小轮。突然,大厅后面——最笨重、最精密的设备都在那儿——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锤击声,瞬间打破了原本的宁静。我大惊失色,脸上当即流下了鲜血。再看警长,他还专注于仪表和手轮,小声念叨着读数,完全没注意到我。然后,那锤击声又突然停止了。

我找了根光滑的铁条坐下,想要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大厅里倒是暖和又舒适。可是,还没等我定下神来,就听见又一阵敲打,继而是沉默,接着是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噪声,犹如恶狠狠的赌誓,最终,从摆放机器的大橱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后脊梁骨发凉,于是赶紧跑到警长身边站着。他从墙洞里取出个白色的长条形工具,貌似大号的温度计,或者乐队用的指挥棒。然后他皱起眉头,开始查看上面的刻度。他既不理会我,也没把逼近的那个人当回事。终于,铿锵的脚步声绕过了最后一个大橱,这时,我不禁慌张地抬起头。原来是麦克鲁斯金警官。只见他愁眉苦脸的,手里也握着根橘色的指挥棒或者说温度计。他径直走到警长身边,把工具拿给警长看,一边用一根通红的手指指着上面的刻度。两人默默地站着,检查彼此的工具。片刻之后,警长终于找到了原因,而表情也顿时轻松了许多。于是,他快步走向那个隐秘处,也就是麦克鲁斯金刚才出来的地方。不一会儿,我们重又听到了锤击声,轻柔、美妙的锤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