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7页)

警长并没把幽禁在囚室的自行车放出来。不过,他很利索地拔了裤腿夹,风风火火地出了警局。我们一同沿大路疾行,谁也没说一句话,谁也不想听对方说什么。

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我心头的疑虑、恐惧和惊讶像山上的雨云,顿时一扫而空。因为再不用顾忌警长的存在,于是,所有感知都变得异常灵敏。这美好的天气仿佛都是为了我。世界宛如巨大的工场,在我耳中隆隆作响。四周到处是机械与化工的先进成就。大地一片生机。茁壮的树木尽显生命的力量。草地永远那么丰茂,给天地增添了光彩。难以想象的图形,因为目力所及的每样东西,被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农人们穿着亮眼的白衫,在远处的沼地里耕耘,在褐黄的草地与石楠丛中劳作。因为距离遥远,他们的身影全变成了一个个小点。马儿拖着大车,耐心地在一旁等候;远处山梁上,分散的羊群正在吃草。鸟儿隐身于树丛间,在枝头跳来跳去,嘤嘤低语。路边的田野里,一头驴子默默地站着,像是在审视这早晨,一点点地,从容不迫。它一动不动,头昂得很高,嘴里没在嚼什么东西,仿佛早已参透世间的这些独得之乐。

我左顾右盼,可还是不满足。直等到和警长一起左转、踏上永恒之路以后,才被眼前的一切彻底征服。

你不会真相信这所谓的永恒吧?

不信又能怎样?经历过昨天的事,还要再怀疑什么,那就太傻了。

信不信倒没什么,只是我自认为对永恒也颇有研究,我总觉得,这位先生玩的把戏是有破绽的。

我敢肯定没有。

胡说。你太没志气了。

我明天就上绞刑台啦。

还不一定呢。真要是躲不过,咱们也得硬气一点。

咱们?

当然。我会陪你到最后。但同时,咱们得认清一点,在一个乡村警察的卧室里,在那块天花板上,在那些裂纹里,在那条小路上,是不存在永恒的。

既然如此,那条路上有什么呢?

这我不能说。他要是说那条路通往永恒,也就算了。可他又说,咱们还要坐电梯从那儿回来——这下,我开始觉得他准是把夜总会和天堂搞混了。电梯!

这有什么,我争辩道,如果都承认永恒之路了,那电梯也就只是个小问题。俗话说,马车都吞得下,还怕被跳蚤噎死。

不,我不坐电梯。我知道来世是什么样子,那地方可不通电梯。再说,我们这会儿也该到了,可是,并没见到什么高耸入云的电梯。

吉尔黑尼身上也没车把手啊,我反驳道。

除非这电梯的“梯”字有特殊含义。就像说到绞架,“板子”也不是指一般的板子。我想,下巴被铁锹猛砸,也可以叫“坐电梯”。真要这样的话,那这永恒也就跑不掉了,因为它已完全为你所有。

我还是觉得有电梯。

我和乔正谈着,这时,发现警长慢下了脚步,在用手杖探路。只见路两旁地势渐高,荆棘和杂草就在脚边,后面还有更茂密的榛莽,再远处则是高耸、褐黄的树丛,上面爬满了青绿的藤蔓。

“差不多就在这儿,”警长说,“或者再往前一点。”

说着,他拿手杖在草丛边划了几下,想探一探被草覆盖的土壤。

“麦克鲁斯金是骑车沿这草丛走的,”他说,“我一看就知道。手上长了茧不够灵敏,反倒是车轮和车座更能说明问题。”

然后,他又走了一段路,继续用手杖探测。终于,他发现了目标,于是急忙把我拽到树丛下,一只手拨开层层翠绿的枝条,动作极为熟练。

“就是这条隐蔽的路。”他在前头喊道。

老实说,这都很难说是一条路,因为弯折的枝条不断打在人身上,划出一道道口子,所以你只能一步步往前挪。这还不算,脚下的路也跟你作对。我环顾左右,隐约能看见两边壁立的山岩,还有昏暗中潮湿的植被。空气非常闷热,许多蚊蚋盘桓于此。

警长走在前面,与我相隔一码的距离。他低头直往前冲,使劲用手杖把小枝条拨开,一边警告说他就要放开弯折的粗枝,让我千万小心。

也不知走了多久、行了多少路,总之,空气越变越稀薄,光线越来越微弱。这时,我才明白我们已经迷失在密林深处。路面倒还平整,可却铺满了经年累积的落叶,潮湿、腐烂。我一直盲目地跟在警长身后,听他大声警告。但此刻,我已体力不支,走都走不动,只好蹒跚前行,任由枝条狠甩在我身上。我浑身不舒服,筋疲力尽。但就在想要喊救命的时候,我发现树木变稀疏了,警长也不见了踪影,只听他在前头喊“我们到了”。于是,我就跟了上去。只见警长站在一座小石屋前,正弯腰取下裤腿上的夹子。

“这就是了。”他朝小屋撇撇头,眼睛都没抬。

“就是什么?”我嘀咕道。

“入口处啊。”他回说。

这房子像极了乡村小教堂的门廊。因为林子里太暗,枝叶又太密,所以很难看清石屋后面还有没有更大的建筑。那门廊既小又老旧,石板上净是霉绿的斑点,石缝中长满了苔藓。年深日久,门已变成褐黄色。门上的铰链和铁饰全是教堂的风格。整扇门深嵌在门廊里,顶上是门廊的遮檐。这就是永恒世界的入口。我抬手挥了挥额头的淋漓大汗。

警长正忙着全身上下找他的钥匙。

“已经很近了。”他很有礼貌地说。

“这就是未来世界的入口?”我喃喃道。因为劳累和紧张,我的嗓音居然非常小。

“天气太舒适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大声补充道,完全无视我的问题。又或许,是我的嗓音不够大,他根本没听见。

警长摸出一把钥匙,塞进锁孔,“嘎吱”一声,门开了。他进到黑漆漆的屋里,然后伸手抓住我的衣袖,猛拉一把,把我也拽了进去。

快点火柴!

几乎与此同时,警长在墙洞里发现了一只箱子,里面有各种旋钮和电线。只见他按了几个开关,箱子里闪现出一道跃动的光,把我吓一大跳。然而,就是黑暗里这短短的一秒钟,已让我经受到此生最大的震撼。原来,都是地板的缘故。我脚一踏上去,就感觉有些异常,再一看,那地板一块一块的,全都打上了小的嵌钉,看着既像蒸汽机的底部,又像绕着大印刷机旋转的隔栅。在警长的鞋钉下,地板发出了空洞而诡异的响声。就这样,咯噔咯噔,他走到小屋的另一边,哗啦啦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墙洞里隐藏的另一扇门。

“好好下场雨,空气肯定会变干净。”他大声说。

我小心走上前去,看他在刚打开的小屋里做什么。只见他又成功打开了一只灯箱,虽然光线也不太稳定。他背对我站着,正在检查墙洞里的仪表盘。两个仪表盘都只有火柴盒那么大,一个标着“16”,一个标着“10”。他叹了口气,走出小屋,伤心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