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4/34页)

乔治说,怪兽种类何其多,他们独怕小小的我。

乔治推测,斯川克先生是想以单单一个词来定义他。斯川克先生铁定低吼着,“死玻璃”。然而,毕竟今年已经是一九六二年,或许连斯川克先生也不免补上一句,管他爱做什么,别看上我就好。即使是心理学家也莫衷一是,单凭上述这句话,难以判定斯川克先生这类人的心态。撇开他的心态不谈,从他大学时代身穿美式足球队队服的相片来判断,以前的他一定是人见人爱。

但乔治确信,斯川克太太和她丈夫在这方面稍有歧见,因为她受过新时代的训练,懂得包容,懂得善用单调乏味术来摧毁敌人。她会捧着心理学的书——不再需要铃铛和蜡烛这些用来驱逐教徒的道具了,她以和煦的吟唱语调来朗诵,将妖魔逐出乔治的心灵。她吟诵着,不必感到嫌恶,无须受谴责,此地的事物无一是存心作恶的坏蛋。一切归因于遗传、童年环境(该骂的是那些占有欲强的母亲,可恶的是那些男女分校的英国学校!)、青春期与/或腺体发育迟滞。结果我们的邻居出了一个社会边缘人,永生接触不到人生的精华,值得怜悯,不应该责怪。有些个案,如果发现的年龄够小,治疗也许有效。至于其他个案——唉,多可怜啊,尤其有些人将来对社会可能贡献颇多——大家都知道,个案当中不乏这种人才。(即使这些人天资聪颖,他们的杰作必然受到扭曲。)所以,请大家秉持一颗体谅的心,莫忘记古希腊人做过的荒唐事(只不过古希腊人做的事不太一样,因为他们是异教徒,不是精神有问题)。让我们更进一步说,这种关系有时达到近乎美丽的境界——尤其是其中一人已经过世,或者更理想的情况是双方都已不在人间。

斯川克太太会多么乐于哀悼吉姆啊!只可惜她不知道吉姆已经过世。事情发生在俄亥俄州,洛杉矶的报纸并没有刊登那则新闻。乔治只简单说,吉姆的爸妈年岁大了,一直劝儿子搬回家照顾二老。结果吉姆最近一次回家探亲,终于决定待在东部的老家,归期未定。这话是颠扑不破的事实。至于吉姆养的宠物,那些令人触景伤情的小坏蛋,乔治不得不立刻处置。把它们送给邻居的话,他一想到宠物还在附近一定会受不了,因此当葛尔芬太太问他肯不肯卖八哥,他回答说他已经把宠物全送还给吉姆了。其实是被圣地亚哥的宠物商载走。

而现在,面对斯川克太太和其他邻居的疑问时,乔治的回答是,吉姆还好,我刚和他通过电话。邻居问候吉姆的频率越来越低。他们爱问,其实并不真的关心。

可惜啊,斯川克太太,你读的书有错,乔治说。错就错在书本告诉你,吉姆是我的替代品,因为我欠缺一个真正的儿子、真正的弟弟、真正的丈夫、真正的老婆。吉姆才不是替代品。而且,容我侈言,全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吉姆。

亲爱的斯川克太太,你的驱魔仪式失败了,乔治坐在马桶上说。他从他的巢穴向前窥视,看着斯川克太太把吸尘器里的秽物倒进垃圾桶。妖魔还在这里——活在你们的周遭。

电话响了。可恶。

纵使电话公司牵的线再长,话筒也进不了浴室。乔治从马桶座站起,以布袋赛跑的步伐进书房。

“哈喽。”

“哈喽,是你吗,乔?”

“哈喽,夏莉。”

“呃,我该不会太早打电话了吧?”

“不会。”(唉,她居然能在一大早就惹他生气!然而,裤子脱到脚踝、屁股没擦干净站着的人是他,再不舒服也不好责难她。不过,夏洛特铁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本事,总挑最不凑巧的时机来电。)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我已经吃完早餐。”

“我担心再不打给你,你就要出门去学校了……天啊,我没注意到时间这么晚了!你不是早该出门啦?”

“我今天只有一堂课,十一点半才开始。我要提早出门的日子是星期一和星期三。”(耐心说明中带有微微强调的语气。)

“哦,对——对,当然!我真笨!老是忘记。”

(一阵沉默。乔治知道她有所求,却不肯主动问她。她再三做错事,惹火了乔治。夏洛特为何暗示她应该知道他的上课时间?这又彰显出夏洛特的占有欲。反过来说,如果她真认为她应该记得时间表,她怎能记错?)

“乔——”她语气极为谦虚,“你今晚可能有空吗?”

“抱歉,没空。”(直到说出口的前一秒,他无法决定该如何回答,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夏洛特情急的语调。夏洛特又有心事了,但他现在无心关切。)

“哦,好……我就担心你一定没空。我现在才邀请,让你措手不及,我晓得。”(她的语气半带震惊,嗓音非常轻柔、绝望。他站在原地,等着听对方啜泣,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的脸缩成一团苦笑,满是歉疚与难安——后者的成因是脚踝被束缚在一起和越来越明显的黏意。)

“我猜你没空——我是说——我猜你是有重要的事对吧?”

“恐怕是的。”(因歉疚而扭曲的脸皮松懈了。现在他动了肝火。他不喜欢被人唠叨。)

“我知道了……好吧,算了。”现在,她鼓起勇气,“过几天我再邀你,可以吗?”

“当然。或者我打给你也行。”(既然她变乖了,何不对她好一点?)

(一阵无语。)

“好吧——再见,乔。”

“再见,夏莉。”

二十分钟后,斯川克太太在门廊上浇扶桑,看着他倒车过桥。(小桥最近塌陷严重,她希望乔治赶快修一修,她可不愿自己的小孩受伤。)乔治倒车转弯驶上马路之际,她对乔治挥手,乔治也挥手回应。

她心想,可怜的独居男人。他有一张和善的脸孔。

洛杉矶公路系统的一大神奇好处是,现在从海边到圣托马斯州立学院只要四十五到五十五分钟。以前的话,穿越闹区有等不完的红灯,然后是绵延的郊区,得花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龟速前进。

一想到高速公路,乔治的内心会泛起类似爱国心的情怀。令乔治骄傲的是,有些驾驶人在公路上快速奔驰,稍一闪神便会迷路,有时甚至惊慌得赶紧找最近的交流道离开,以策安全。乔治喜爱高速公路是因为他仍能应付自如,因为他自诩为社会上有用的一分子,上下公路无碍可以证明他的说法不假。他仍能勉强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