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3/34页)

乔治为自己对小孩大吼大叫的行径感到羞愧,因为他不是在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情绪失控,事后他觉得受辱,气得想吐。同时他也明了,邻居小孩其实希望他扮演怪兽的角色,而他的表现正中下怀。如果他突然拒演,脾气再也无法被挑起,他们只好另觅目标。他们绝不会想到的一个问题是:他是在演戏,或是真的讨厌我们?他们对他毫不关心,只把他当成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对这事耿耿于怀的只有乔治。因此,大约一个月前他做了一件事,更让他为自己一时心软感到羞愧。一个月前,他买糖果在街上请小孩子吃,他们拿了糖果却不道谢,只以好奇又忐忑的眼光看着他,也许正从他的态度学习到蔑视他人的第一课。

这时,罗斯金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品位是唯一的道德!”他一边咆哮,一边对着乔治摇手指。他越来越无趣,因此乔治在他意犹未尽时就以合上书本的方式叫他闭嘴。仍坐在马桶上的乔治望向窗外。

今天早晨很安静,几乎所有小孩都上学去了。再过两三个星期才是圣诞假期。(圣诞节的念头为乔治带来一阵绝望的寒意。也许他会采取断然措施,搭飞机去墨西哥城,买醉一星期,疯狂奔走在酒吧之间。“你才不会,你永远也不会。”有个声音对他说,语调冰冷而无趣。)

啊,班尼来了,手拿着铁锤。人行道上有几个等垃圾车来收的垃圾桶,班尼在垃圾堆里东翻西找,挖出一个有故障的浴室体重器。乔治看着他开始拿铁锤猛敲体重器,边锤边狂吼,假装体重器正痛得哇哇惨叫。斯川克太太以生了这小子为荣,以前居然有胆一面嫌恶得发抖、一面骂吉姆怎么狠得下心处置那几条不会咬人的加州正蛇幼蛇。

正当班尼残杀完体重器,斯川克太太走出来,站在门廊上。班尼站着,低头看散落一地的体重器零件。“放回去!”她对儿子说。“放回垃圾桶去!赶快放回去!快!放回去!放回垃圾桶去!”她的嗓门提高又落下,有意故作温柔的吟诗声。她从来不对自己的小孩嚷嚷。她遍览心理学丛书,知道班尼正处于侵略性增强的时期,和他的年龄完全相符,这种举止再正常、健康不过了。她全然明了的是,街坊可以清楚听见她说的话。她有被听到的权利,因为现在是母亲时间。班尼终于把残破的部分零件放回垃圾桶,她再以吟诗的语调说:“好乖哦!”面带微笑走回屋里。

在斯川克家和葛尔芬家之间的空地上,三个年纪比班尼小很多的幼儿,两个男童,一个女童,正在挖洞,班尼走过去搅局。(这两家的房子面朝马路,毫无遮掩,乔治的巢穴侧对着马路,比较隐秘,和邻居恰成对比。)

空地上种了一大棵老尤加利树。班尼抢着挖洞。他脱掉夹克,丢给小女生,叫她拿着,然后对自己的双手吐口水,拾起铲子。他化身为电视上的角色,忙着寻找地下宝藏。这些幼小的生命体只会模仿。一学会讲话,他们就开始学唱广告歌。

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男童或许看班尼挖洞看得无聊——斯川克太太常叫班尼做类似童军团的活动,班尼也觉得同样索然无味——小男童自行走开,拿着玩具大炮开火。为了这门玩具炮,乔治曾去找斯川克太太沟通过,低声下气地请她转告男童的母亲,说炮声轰得他渐渐失去理智。无奈斯川克太太无意干涉无法无天的本性。带着顾左右而言他的笑容,她告诉乔治:“只要是小孩高兴时制造出来的噪声,我一概听不见。”

斯川克太太的母仪天下时间会延续到下午过半,直到大男生和大女生放学回家。男女生会结伴回来,但一到家,几乎所有男生会立刻脱队去打球,从事男子汉时间的活动。他们对彼此大呼小叫,以傲慢而优雅的姿态踢球、跳跃、接球。如果球掉进院子,他们不惜践踏花卉、踩过造景岩石园、冲进露天台座,连道歉的意思也没有。如果有车子开进这条街,一定要停下来,等他们愿意放行才可通过。他们知道自己有霸占马路的权利。这个时候,母亲必须把幼儿关在房子里,以免遭殃。女生们坐在门廊上,一同咯咯笑着。她们的视线始终固定在男生身上,为了吸引男生的注意而做出光怪陆离的动作,例如科迪家的几个女儿会替她们家的黑毛贵宾狗扇风,把老狗当成尼罗河上的埃及艳后来伺候。尽管如此,连男朋友都懒得理她们,因为现在不是女生时间。肯过来聊天的男生全是轻声细语的温柔汉,例如这个漂亮的小娘娘腔,他是医生的儿子,喜欢在贵宾狗的卷毛上系缎带。

最后,男人会下班回家,家庭改出他们统治,不准男生玩球。斯川克先生想卖房地产给蝴蝶脑袋的富寡妇,推销一整天仍未成交,原本就紧绷的情绪不见改善。葛尔芬先生开了一家装设游泳池的公司,忙了一天,情绪难以捉摸。他们和其他身为人父的男人都无法再忍受噪声。(每逢星期日,斯川克先生会陪儿子们打打球,但打球只是他为小朋友上体育课,玩得客气、严肃,了无趣味。)

这里每个周末会举办聚会,即使青少年还没做完功课,爸妈照常鼓励他们去玩、去跳舞、去互动,只因成年人亟须舒缓身心,不想被儿女的视线干扰。现在斯川克太太和葛尔芬太太在厨房准备沙拉,斯川克先生在露天台座烤肉,葛尔芬先生端着放有酒瓶和调酒器的盘子走过空地,欣然以陆战队的语气宣布:“马丁尼续杯驾到!”

经过两三个小时的鸡尾酒、起哄嬉笑、淫秽得令人咋舌的花边故事、半遮半掩地捏邻居老婆芳臀、大嚼牛排与水果派,女孩们开始洗餐具。即使她们活到九十岁,斯川克太太和邻居太太依然会以“女孩”称呼对方。在她们洗餐具的当儿,你会听见斯川克先生和其他做丈夫的在门廊上,一酒在手,有说有笑,语带醉意,忘却职场上的烦忧,此刻的他们既骄傲又欢愉,因为即使是他们当中最不长进的一个,也是美国乌托邦的合伙人之一,坐拥幸福的人间王国。没错,斯川克先生和葛尔芬先生对他们的王国是与有荣焉。可是,他们交谈的声音为何有如进山洞探险的男孩,越喊越大声,越叫越大胆?他们知道他们在害怕吗?不知道。不过他们确实害怕得不得了。

他们在怕什么?

他们怕的是,他们知道附近幽黑的地方躲着一个妖魔,担心妖魔会冷不防冒出来,冲进无所遁形的闪光灯中,再也不受冷落,再也不会被三言两语打消。这个妖魔进不了他们的数据,是个拒绝接受整容手术的蛇发女妖,是吸血吸得没修养、不留情面的吸血鬼,是不搽除臭剂的臭怪兽,是不顾他们再三制止、坚持要报告名号的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