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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且假设人死后真能重返人间,假设大致吻合吉姆身心的某种东西真能回来探视乔治,这样的探视真能令人满意吗?值不值得回来一探?最理想的情况是,如同外国观察员暂时放弃在外的自由,获准入内一窥究竟,透过玻璃远观这位独坐小桌的人物,看他在狭窄的房间里食用水煮荷包蛋,见他吃相卑微而沉闷,像被终身监禁的阶下囚。

客厅黝黯,天花板低,窗户的对面是通天落地的满壁书架。读了这些书,乔治没有变得比较高贵、优秀、睿智。原因只有一个,他钟情于书本的言语之声,喜欢依据心情来选择倾听哪一本。尽管他必须秉持恭敬的态度在公众场合聊书,却常把书拿来乱用,用法近乎无情,例如用来助眠,用来忘却时针与秒针,用来舒缓絮叨不休的幽门痉挛,用来权充八卦、扫除忧郁,用来诱导大肠的制约反射作用。

他现在从书架取下一本书,约翰·罗斯金对他说:

……学龄时的你喜欢玩具空气枪,而来复枪与阿姆斯特朗枪是同一种物品,只是较为精良而已。然而最糟糕的是,儿时的你被瞄准时觉得好玩,被瞄准的麻雀却不然。现在的你被戏耍的滋味不同于州鸟被戏耍的滋味。至于黑鹰,如果我判断正确的话,你有点怕对它们开枪。

令人难以忍受的老罗斯金,总是对得无懈可击,而且狂妄又暴躁,吹胡子斥责英国人——今天找他来陪坐马桶五分钟是个完美选择。一阵排泄欲传来,急促而宜人,乔治箭步上楼,拿着书冲进浴室。

坐在马桶上,他能望向窗外的景观。(马路对面的人只看得见他的头和肩膀,看不见他在忙什么。)加州的冬晨灰沉沉的,不冷不热,在太平洋雾气的笼罩下,天空显得低悬而柔软。在海边的话,可见海天相连成柔软、伤感的一团阴霾。棕榈树挺立着,纹风不动,夹竹桃的叶子滴着露水。

这条街被称为樟木巷。也许这里曾经种过樟树,现在却一棵也见不到。比较可能的是,早期居民取这名字来烘托美景。最早的一批移民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他们舍弃脏乱的洛杉矶闹区和正经八百又瞧不起人的帕萨迪纳,前来此地殖民定居。他们搭建独栋的灰泥小屋和出护墙板遮成的简陋木屋,昵称为“村舍”,命名以俏皮取向,如“艏楼”与“够高”。他们对马路的称呼是巷、道、径,以契合他们心目中的森林风韵。他们的乌托邦美梦是一种亚热带的英式村落,携带巴黎近郊蒙马特的气质:一个精致的好地方,让你能偶尔绘画、写作,经常喝酒。信仰个人主义的他们自诩为断后特遣队,任务是与二十世纪进行殊死战。他们从早到晚大声庆幸自己逃过扼杀性灵的市侩主义。他们俗气又开朗,是叛逆浪人,彼此问好一百遍也不嫌累,具有无边无际的容忍度;打起架来,至少是挥挥拳头、甩甩瓶子和家具,不必劳驾律师。他们多数人的运气够好,能在大变局来临前渐渐灭绝。

大变局始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当时从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的军人带着新婚娇妻,从东部蜂拥而来,在阳光明媚的大洛杉矶区寻觅更新更好的繁殖场地。在他们出海打仗之前,最后一瞥见到的家园就是这里,因此念念不忘。这里是山腰住宅区,步行五分钟可到海边,不见足以歼灭未来婴儿的车流,世上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繁衍下一代的地方了。因此,村舍一间接一间易主,原本弥漫着自酿琴酒臭气、洋溢着哈特·克莱恩诗香的本地,现在被喝可口可乐的电视观众攻陷了。

退伍军人进驻原本是浪人乌托邦的本地后,起初适应良好,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些人甚至可能在两场宿醉之间的空当提笔来创作。但娇妻从一开始就向另一半解释得清清楚楚,养儿育女和浪人作风是格格不入的两件事。想繁殖下一代,必定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申请房贷、累积信用、买保险。她们对先生说,等到未来的家境衣食无忧,才准你死。

婴儿来了,一胎接一胎又一胎。老旧的小教室变成一整群通风良好的新大厦,海边的寒酸市场也扩建为超市。樟木巷立有两面标语,其一警告民众不要采食溪床上的洋水芹,因为溪水不干净。(早期的移民吃了好几年也没事,所以乔治和吉姆试吃一些,滋味鲜美,事后没有异状。)另一个标语在黄色的背景上画了几个邪恶的黑色轮廓,注明“留心嬉戏的儿童”。

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子,乔治与吉姆当然看到黄色的标语,但两人故意视而不见,因为他们对房子一见钟情,理由是进出的通道只有小溪上的一座桥,而且周遭的树木与后方灌木浓密的峭壁隔绝,使得这栋房子宛如坐落于林间空地。“和当岛主的感觉一样好。”乔治说。他和吉姆如涉水般走过深及脚踝的悬铃木落叶(这棵树长年惹人厌),两人决心要喜欢这里的一切。他们望进阴湿而低矮的客厅,一致认为如果燃盆火,晚上一定够舒适。车库外面爬满了纠结成瘤状的常春藤,半死不活,让车库虚胖了一倍。车库里面很小,因为完工的年代相当于福特T型车问世时。吉姆觉得可以用来养宠物。他俩的车都太大,停不进去,但可以停在桥上。他们注意到,那座桥已开始出现向下坍塌的迹象。“没关系吧,我猜在我们有生之年垮不了。”吉姆说。

那天下午,乔治与吉姆对这栋房子的第一印象无疑和邻居小孩一样。常春藤丛生,晦暗又隐蔽,正符合故事书里的卑鄙老怪兽巢穴。自从乔治开始过独居生活,他发现自己扮演的正是老怪兽的角色,而且暴力倾向越来越显著。这角色释放出他不愿让吉姆看见的本性。当斯川克太太的小班尼和葛尔芬太太的小乔在桥上跑来跑去,故意招惹乔治,气得他隔着窗户像疯汉似的振臂吆喝时,若吉姆瞧见这一幕,他会怎么说?(吉姆向来和邻居的小朋友相处融洽,常请他们过来摸摸臭鼬和浣熊,让他们对八哥讲话,然而他们却从来不会主动过桥来。)

住在对面的斯川克太太不时尽职地骂骂小孩,叫他们别去打扰人家,还解释说人家是教授,平常工作很辛苦。斯川克太太原本是电台歌手,为了替丈夫生养五男二女而割舍前途,个性被家事折腾得温吞,歌唱生涯不再的悔叹为她增添柔柔的忧郁。尽管如此,本性温柔的她也面带骄纵儿女的笑容,语带一丝许可的意味,忍不住告诉乔治,她的老幺班尼现在都以“那个男人”来称呼他,因为乔治曾在院子里追赶他,一路追过小桥,跑到马路上。原来是班尼拿着铁锤一直敲他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