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第4/6页)

娜佳走进屋里,心里生气,身体不舒服,心想,整个晚上都有客人,要招待他们,笑脸相陪,听小提琴演奏,听各种各样的胡诌,谈的都是婚礼的事。奶奶穿着华丽的绸子衣服,坐在茶炊旁边,神情傲慢,在客人面前总是目空一切。安德烈神甫带着狡猾的微笑走进来。

“看见您身体健康,我十分高兴和快慰。”他对奶奶说。很难弄明白,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心话。

风敲打着窗户和房顶,听得见飕飕的叫声。炉灶里,家神悲愁而又忧郁地哼着自己的歌。这时是夜晚十二点多钟。房子里大家都躺下了,但谁也没有睡着。娜佳总觉得楼下有人在拉小提琴。传来一种响亮的撞击声,大概是一块护窗板掉下去了。一分钟以后,尼娜·伊万诺夫娜穿着一件衬衫,手里拿着蜡烛进来了。

“这是什么响,娜佳?”她问道。

母亲把头发编成一条辫子,脸上露出一种胆怯的微笑。在这个暴风雨的夜晚,她显得老了,丑了,矮小了。娜佳记得不久前自己还认为母亲是个不平凡的女人,十分自豪地听她说话,而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些话了,而能记得的那些话,却又是那么软弱无力,毫无用处。

炉灶里传来好几种男低音的歌声,甚至似乎听见了“唉,唉,我的天呀!”娜佳从床上坐起来,突然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痛哭了起来。

“妈妈,妈妈,”她小声说,“我的亲人,要是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就好了!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走吧!我求你了!”

“到哪里去?”尼娜·伊万诺夫娜问道,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从床上起来,“你要到哪里去?”

娜佳哭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我离开城市吧!”她终于说了出来,“不该举行婚礼,也不会有婚礼了——你要明白!我不爱这个人……而且我也不想谈到他。”

“不,我的亲人,不,”尼娜·伊万诺夫娜很快地说,大吃了一惊,“你安静一下,这是由于你心情不好引起的。会过去的。这是常有的事。大概你同安德烈吵嘴了吧?不过,相爱的人拌嘴,不过是开开心而已。”

“得了,你走吧,妈妈,你走吧!”娜佳痛哭起来。

“是啊,”尼娜·伊万诺夫娜沉默了一会后说,“不久以前你还是个小孩、小姑娘,而现在你已经是未婚妻了。在自然界,新陈代谢是经常的。不知不觉间你自己也要变成母亲,变成老太婆,你也将和我一样,有一个固执而任性的女儿。”

“我亲爱的善良的妈妈,你固然聪明,可你也不幸,”娜佳说,“你很不幸——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庸俗的话呢?看在上帝面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尼娜·伊万诺夫娜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呜咽了一声,回自己房里去了。炉灶里又响起了男低音,忽然变得很骇人。娜佳从床上跳下来,急忙跑到母亲那里去。尼娜·伊万诺夫娜躺在床上哭泣,盖着浅蓝色的被子,手里拿着一本书。

“妈妈,你听我说!”娜佳说,“我求求你,你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的!你只要明白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多么的琐碎渺小,多么有失尊严就好了。我的眼睛睁开了,现在我全看见了。你这个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什么人呢?要知道,他并不聪明,妈妈!上帝啊!你要明白,妈妈,他愚蠢!”

尼娜·伊万诺夫娜猛地坐起来。

“你和你的奶奶都折磨我!”她说,呜咽了一声,“我还要活,要活!”她反复地说,并两次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请你们给我自由吧,我还年轻,我要活,而你们却要把我变成老太婆!……”

她悲痛地哭起来,躺下后,在被子下面将身子缩成一团,显得那么弱小、可怜和愚蠢。娜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穿上衣服,坐在窗口下,等待天亮。她整夜坐着,想心事。外面不知什么人老在敲击护窗板,并且吹口哨。

早晨,奶奶抱怨说,昨夜花园里的所有苹果都被风刮掉了,并且吹断了一棵老李树。天色灰暗、浑浊、悲凉,只好点起灯来。大家都抱怨天气冷,而且雨水抽打着窗子。喝过茶后,娜佳去找萨沙,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在墙角一张圈椅旁边跪下,双手捂着脸。

“怎么啦?”萨沙问。

“我受不了啦……”她说道,“以前我怎么能在这里生活,我真不明白,不理解。我现在瞧不起未婚夫,瞧不起自己,瞧不起所有这种无所事事的、毫无意义的生活……”

“好了,好了……”萨沙说,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没有什么……这很好。”

“这种生活使我非常讨厌,”娜佳接着说,“我在这里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离开这里,看在上帝面上,你就带我走吧!”

萨沙惊讶地看着她良久。他终于明白过来,并像孩子一样高兴起来。他挥起双手,用鞋踩着步子,高兴得好像要跳起舞来了。

“好极了!”他说道,搓了搓双手,“天呀,这有多么好啊!”

她则睁着一双充满爱慕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醉神迷地等待他会对她立即说出什么具有重大意义的、无比重要的话来。他还什么也没对她说,而她却已经觉得在她面前展开了一种新的、广大的、她从前所不知道的东西,她已经充满期待地望着它,做好一切准备,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我明天就走,”他想了想后说,“您到车站来送我……我把您的行李装在我的皮箱里,车票我也替您买好,等到响第三遍铃时,您就上车,我们就走了。您送我到莫斯科,然后您一个人再到彼得堡去。您有身份证吗?”

“有。”

“我敢担保,您不会遗憾,不会后悔的,”萨沙兴奋地说,“您去吧,去念书吧,然后您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当您把生活转变过来时,那就一切都变了。最重要的是转变生活,其余的一切都无关要紧。那么,明天我们就走了?”

“啊,是的!看在上帝的面上。”

娜佳觉得自己非常激动,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沉重。现在在离家之前她只好受点苦,受思索的折磨。可是她刚回到自己楼上的房间里,在床上一躺,立即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熟,脸上带着泪痕,带着微笑,一直睡到傍晚。

雇好了出租马车。娜佳已经穿好大衣,戴上帽子,来到楼上,要再看一眼母亲和自己的所有的东西。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挨着还有余温的床边站了一会儿,环顾一周,然后悄悄地走到母亲跟前。尼娜·伊万诺夫娜还在睡觉,房间里一片寂静。娜佳吻了吻母亲,理了理她的头发,站了两分钟光景……随后便不慌不忙地回到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