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第5/6页)

外面下着大雨,马车支起了顶篷等在门口,整个都淋湿了。

“你跟他一个位子坐不下,娜佳,”奶奶说,这时女仆开始把手提箱搬上车去,“这样的天气还想去送他!待在家里吧。瞧,多大的雨啊!”

娜佳想说点什么,可又不能说。萨沙把娜佳扶上车,用方格毛毯给她盖好脚,然后自己在旁边位子上坐下来。

“一路平安!让上帝赐福给你!”奶奶在台阶上喊道,“你呀,萨沙,到莫斯科就给我们写信。”

“好的,再见,奶奶!”

“让圣母保佑你!”

“唉,这天气!”萨沙说道。

娜佳直到现在才哭起来,现在她才明白她已经走定了。当她和奶奶告辞,当她去看妈妈的时候,她总还是不相信真会走。再见了,城市!新的住宅、裸体女人和花瓶。所有这一切已不会惊吓她,不再成为负担,而是变得幼稚、渺小、越来越往后退了。当她坐在车厢里,火车开动的时候,所有这些过去的庞大而又严肃的东西,便被压缩成一团,而那些迄今她还很少注意的巨大而又广阔的未来却扩展开来。雨点抽打着车窗,看得见的只有绿色的田野。电线杆和电线上的鸟雀一闪而过。忽然喜上心来,使她一时喘不过气来:她想到她正走向自由,去读书,这就跟许久以前人们所说的“外出去当哥萨克”一样。于是她又笑,又哭,又祈祷!

“没关系,”萨沙得意地微笑着说,“没关系!”

秋天过去了,接着冬天也过去了。娜佳已十分想家,每天都想母亲,想奶奶,也想萨沙。家里寄来一封封平静、和善的信,好像一切都得到了宽恕,都已忘记了。五月份考试完了以后,她很健康,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中途在莫斯科下车,去看萨沙。他还是老样子,还像去年夏天一样:满脸胡子,头发蓬乱,还是穿着那件常礼服和帆布裤子,还是那双又大又好看的眼睛。但是看上去他并不健康,而是病魔缠身的样子,又老又瘦,还不停地咳嗽。不知为什么,娜佳觉得他有点灰溜溜、土头土脑的样子。

“我的天啊,娜佳回来了!”他说,高兴地笑起来,“好姑娘,我的亲人!”

他们在石印厂坐了一会儿,那里充满了烟味,而且油墨和颜料也发出呛人的气味。后来他们来到他的房间,房间里也是烟味,而且吐了许多痰。桌子上在冷却了的茶炊旁边摆着一个用黑纸盖着的破碟子。桌上和地上有许多死苍蝇。处处都可以见出,萨沙的个人生活搞得一塌糊涂,很邋遢,得过且过,非常蔑视生活的舒适。如果有人对他谈个人的幸福,谈私生活,谈对他的爱,他会什么都不懂,只会一笑置之。

“还不错,事事顺遂。”娜佳急忙地说,“秋天妈妈曾到彼得堡来看我。她说奶奶已经不生气了,只是老到我的房间里去,在墙上画十字。”

萨沙显得很快活,但是老咳嗽,说话声音发颤。娜佳一直仔细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真是病得很重,还是只是她的一种感觉。

“萨沙,我亲爱的,”她说,“要知道,你在生病!”

“不,我还好,是有病,但不太严重……”

“唉,我的天啊,”娜佳激动起来,“为什么你不去治病,为什么你不爱惜自己的健康呢?我亲爱的,亲爱的萨沙。”她说,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而且不知为什么,她的想象里竟出现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裸体太太和花瓶,以及过去的一切,而这一切现在已显得像童年一样遥远了。她哭了,因为萨沙在她看来已不再像过去那样新奇、那样有知识、那样有趣了。“亲爱的萨沙,您的病很重很重了。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做,才能让您不再这么苍白和消瘦。我欠您那么多的情!您甚至不能想象,您帮了我多大的忙,我的好萨沙!实际上,您现在是我最亲近、最亲爱的人了。”

他们坐着谈了一会儿。现在,当娜佳在彼得堡过了一个冬天之后,萨沙,萨沙的话,萨沙的微笑,他的整个形态,在她看来,已是一种过了时的、旧式的、气数已尽的,或许已经进了坟墓的东西了。

“我后天要到伏尔加河去,”萨沙说,“然后再去喝马乳酒。我想喝马乳酒,还有一个朋友带着妻子跟我一块去。他妻子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一直鼓励她,劝她出去读书。我想改变她的生活。”

他们谈了一阵之后,便坐车到火车站去。萨沙请她喝茶,吃苹果。火车开动了,他微笑着向她挥动手绢。甚至从腿上也可以看出,他病得很重,未必能活很久了。

中午,娜佳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当她从车站坐车回家时,她觉得那些街道都很宽,而房子却又小又扁,没有人,只遇见那个穿红黄色大衣的德国钢琴调音师。好像所有的房子都盖上了灰尘。祖母已经完全老了,还像以前那么胖、那么丑,她抓住娜佳的双手,把脸贴在她肩膀上,哭了很久,不能分开。尼娜·伊万诺夫娜也老了许多,难看多了,好像全身都消瘦了,不过仍旧像从前那样束紧腰,钻石戒指也仍旧在她手指上闪闪发光。

“我亲爱的!”她说,全身发抖,“我亲爱的!”

后来她们坐下来,还是在哭,没有说话。很明显,不论是祖母,还是母亲,都已经感觉到,过去是一去不复返了,不可逆转了:她们已没有了社会地位,没有了从前的那种荣耀,也无权在家请客了。这就像在轻松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中,突然夜里来了警察,进行搜查,原来这家的主人盗用公款或造伪币,于是这种轻松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就永远结束了一样!

娜佳走到楼上,看见原来的那张床,原来的挂着雪白、朴素的窗帘的窗户,窗外也仍然是那个花园,它沐浴在阳光里,欢快、喧闹。她摸了摸自己的桌子,坐下来,想了想。她午饭吃得很好,喝了茶,吃了香甜、油腻的鲜奶油。可是好像还缺了点什么,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天花板也显矮了。晚上她躺下睡觉,盖上被子,但不知为什么,躺在这张暖和的很柔软的床上,她觉得有点可笑。

尼娜·伊万诺夫娜来了一会儿,她坐着就像是有罪的人一样,心神不定,神色慌张。

“喂,怎么样,娜佳?”沉默一会儿后她问道,“你满意吗?非常满意吗?”

“满意,妈妈。”

尼娜·伊万诺夫娜站起来,在娜佳身上和窗户上画十字。

“而我,你知道吗,开始信教了,”她说,“要知道,我现在在研究哲学,我老是在想,在想……现在有许多东西我都像白昼一样明白了。我觉得,首先要让整个生活都过得像透过三棱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