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第2/6页)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不过我要补充您一点:宗教信仰为我们大大地缩小了神秘的领域。”

一个又大又肥的火鸡端上桌来了,安德烈神甫和尼娜·伊万诺夫娜继续在谈话。尼娜·伊万诺夫娜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在闪闪发光,后来是她的眼睛在发光,她激动起来了。

“我虽然不敢跟您争论,”她说,“但您也会同意,生活中有那么多解答不了的谜!”

“我敢让您相信,一个也没有。”

晚饭之后,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万诺夫娜则弹钢琴为他伴奏。他十年前在一所大学的语文系毕业,但没有在任何地方做过事,没有固定的工作,只是有时参加为慈善目的而举办的音乐会。城里大家都称他艺术家。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在拉琴,大家默默地听着。桌上的茶炊轻轻地沸腾,只有萨沙一个人在喝茶。后来时钟敲响十二下,一条琴弦突然断了。大家笑起来,赶忙起身,开始告辞。

娜佳送走未婚夫后,便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她和母亲住在楼上(祖母住在楼下)。楼下的大厅里都熄灯了,萨沙还仍旧坐在那儿喝茶。他老是按莫斯科的习惯喝茶喝得很久,一回得喝七杯。娜佳宽衣躺在床上后很久还听见女仆在楼下收拾打扫,祖母在生气。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只是偶尔听见萨沙在下面自己的房间里低沉地咳嗽几声。

娜佳醒来的时候大概是两点钟,天开始亮了。什么地方的更夫在打更。她已经不想睡了,床太软,躺着不舒服。娜佳像过去一样,在五月的夜晚躺在被窝里想事,而思想也和昨夜一样,单调,毫无意思,令人厌烦。她想到,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如何地向她献殷勤,向她求婚;她如何地同意了,后来便慢慢地尊重这个善良、聪明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当婚期剩下一个月的时候,她却开始感到害怕和不安,好像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沉重的东西在等待着她似的。

“嘀托、嘀托……”更夫在懒洋洋地打着更,“嘀托、嘀托……”

从一个大的旧窗户里可以看见花园,更远一点,有紫丁香盛开的茂密的丛林,它们都处于睡眠状态,并且由于寒冷而变得萎靡不振了。浓重的白雾浮到紫丁香上面,想把它盖住。在远处的树上,睡意蒙眬的白嘴鸦在大声啼叫。

“我的天呀,我为什么这样苦恼!”

也许每一个未婚妻在结婚前都有这种感觉吧。谁知道呢!或许这里有萨沙的影响?可是,要知道,萨沙多少年来都在说同样的话,好像念文章一样,说的时候,显得天真和奇怪。但是脑子为什么老是离不开萨沙呢?为什么呢?

更夫早就不打更了。窗口下和花园里鸟儿叫喳喳,花园里的雾也散了。春天的阳光像微笑一样,把四周围照得通亮。很快地,被太阳温暖了的整个花园,在阳光的爱抚下,已苏醒过来了,钻石般的露珠在树叶上熠熠发光。这个早已荒芜了的老花园在这个早晨却显得那么年轻、漂亮。

老奶奶已经醒了,萨沙以一种深沉的男低音咳嗽起来。可以听见下面在安顿茶炊,移动桌子了。

时钟走得很慢。娜佳早就起了床,而且在花园里散步许久了,可是早晨仍然没有过去。

瞧,尼娜·伊万诺夫娜脸上带着泪痕,手里拿着一杯矿泉水出来了。她迷信招魂术和顺势疗法。她读很多书,喜欢谈论自己产生的怀疑。娜佳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包含着深刻的神秘的意义。这时娜佳吻了吻母亲,同她并排走着。

“啊,你干吗哭了,妈妈?”她问道。

“昨天晚上我开始看一本描写一个老头和他女儿的中篇小说。老头在某个地方服务,不料他的上司竟爱上了他的女儿。小说我还没有看完,不过有一个地方却使人忍不住要流泪。”尼娜·伊万诺夫娜说,呷了一口杯子里的水,“今天早晨我想起来,就又哭了。”

“这些天来,我都不那么快活,”娜佳沉默了一会后说,“我为什么晚上睡不着觉呢?”

“我不知道,亲爱的。不过我在晚上睡不着觉时,就紧紧地闭上眼睛,瞧,就像这样,暗自想象安娜·卡列尼娜怎样走路,怎样说话,或者想象古代世界的一桩什么历史故事……”

娜佳觉得母亲并不了解她,也不可能了解她。她还是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甚至开始感到害怕,想躲起来。于是她就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两点钟大家坐下来吃饭。这是星期三,斋戒日,所以祖母,给大家吃素红菜汤和鳊鱼汤。

萨沙为了逗弄奶奶,既喝了荤汤,也喝了素红菜汤。吃午饭的时候他一直在开玩笑,不过他的笑话说得太笨,全都带有教训意义,结果变得一点也不可笑。他在说俏皮话之前,总是把他很长得像死人一样的手指举起来,这就不由得使人想到他的病很重,大概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不多久了。于是大家都为他难过而流泪。

午饭后,祖母便回自己房间里休息。尼娜·伊万诺夫娜弹一会儿钢琴,随后也走了。

“啊哈,亲爱的娜佳,”萨沙开始了惯常的午饭后的谈话,“您要听我的话才好,要听才好!”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坐在老式的圈椅里。他则在房子里静静地踱着步子,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您要出去读书才好!”他说,“只有受过教育的和神圣的人才是有意思的人,只有他们才是有用的人。须知,这样的人越多,天国就会越快地在人间出现。到那时,你们的城市就会慢慢地被彻底摧毁,一切都翻个个儿,一切都会变化,就像是变魔术那样。到那时,这里会有庞大的最富丽堂皇的大厦,奇迹般的花园,罕见的喷泉,出色的人们……可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所说的群众。现在这种样子的群众,到那时就已不再存在了。因为每个人都将会有信仰,每个人都会知道他自己为什么而活着,并且再也没有人到群众中间去寻求支持了。亲爱的,好姑娘,走吧!向大家表明:您已经厌倦了这种停滞的、灰色的、罪恶的生活。哪怕您向自己表明这一点也行!”

“不行,萨沙。我快要结婚了。”

“咳,得了吧,谁才要做这样的事呢?”

他们走进花园,散了一会儿步。

“亲爱的,无论如何您要想一想,要明白,您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是多么不道德,多么不干净。”萨沙继续说,“您该明白,比方您、您的母亲、您的祖母什么事都不做,这就是说别人在为你们工作,你们在吞噬别人的生命。难道这样干净吗,不肮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