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师(第3/7页)

“我知道您的罪孽。”尼基丁开始说,在黑暗中瞧着她那严厉的轮廓。“请您告诉我,小姐,您为何每天跟波利扬斯基去散步呢?啊哈,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跟骠骑兵在一块儿的!”

“这是刻薄。”瓦丽娅说,走开了。

后来,他在披巾里看见了一双凝结不动的大眼睛闪着亮光,在黑暗中显出一个亲爱的侧影并闻到了一股早就熟悉的、使他想起玛纽霞房间的那种名贵香水味。

“玛丽娅·戈德芙鲁阿,”尼基丁说,嗓音变得如此温存又柔和,连自己也认不得了,“您有什么罪过呢?”

玛纽霞眯缝着眼睛,对他伸出舌尖,然后笑了笑,便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已站在客厅中间,拍着手喊道:

“吃晚饭啦,吃晚饭啦,吃晚饭啦!”

于是大家都涌进了饭厅。

晚饭时瓦丽娅又跟人争起来,这回是跟父亲争吵。波利扬斯基吃得很多,喝了葡萄酒,并对尼基丁讲述了有一年冬天在战争中,他怎样地在齐膝深的泥淖里站了整整一夜,离敌人很近,因此不许说话,不许抽烟,夜里又冷又黑,刮着刺骨的寒风。尼基丁听着,斜视着玛纽霞;她也静止不动地瞧着他,连眼睛也不眨,使他感到又快活又痛苦。

“她干吗这样瞧着我呢?”他不安起来,“这使人很尴尬,会被人发现。哎呀,她还太年轻,太幼稚。”

午夜,客人们散了。尼基丁走出大门时,二层楼上一扇窗户砰的一声打开了。玛纽霞探出头来。

“谢尔盖·瓦西里奇!”她喊道。

“有什么吩咐?”

“是这样……”玛纽霞说,显然想找点话说,“是这样……波利扬斯基答应最近要带自己的相机来,给大家照相。我们要集合一下。”

“好的。”

玛纽霞把头缩回去了,窗户砰的一声关上,房间里立即有人弹起了钢琴。

“嘿,这一家子!”尼基丁穿过大街时想道,“这一家子就只有那些埃及鸽子才会呻吟叹气,这些鸽子之所以呻吟,也不过是因为它们不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表现自己的快乐罢了。”

不过,也不只是舍列斯托夫一家生活得快活,尼基丁走了还不到两百步远,从另一家人那儿也听到了钢琴声。他再往前走,便看见一个农民在门口弹三弦琴。在公园里,乐队奏响了俄罗斯民歌的集成曲……

尼基丁住在离舍列斯托夫家有半俄里远的一所有八个房间的住宅里,这是他用每年三百卢布的租金租下来的,跟自己的同事、史地教师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住在一起。这个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不算是老人,他留着红黄色的胡子,翘鼻子,外貌较粗,不像文化人,倒像个工匠,不过他很温厚。尼基丁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己房间桌子旁边改学生的地图作业。他认为地理课最必需最重要的就是绘图。历史课呢,最重要的是年表知识。他一连几夜都坐在那儿用蓝铅笔修改他的男女学生的地图作业,要不就是编写编年表。

“今天的天气多么好啊!”尼基丁走进他屋里说,“真奇怪,您怎么在屋里坐得住呢?”

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是个不善于言谈的人,他或者是默不作声,或者就只说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他现在就是这样回答的:

“是啊,好天气,现在是五月份,很快就是真正的夏天了。夏天可不是冬天,冬天要生炉子,而夏天不生炉子也暖和,可是冬天就是双层窗户也仍觉得冷。”

尼基丁在他桌子旁边坐不到一分钟就觉得无聊了。

“晚安!”尼基丁打着呵欠站起来说道,“我本来想给您讲讲关于我的爱情方面的事情,可是您心目中却只有地理!一跟您讲爱情,您立即就会问:‘卡尔卡战役是在哪一年?’算了,您跟您那些战役啦,那些楚科奇岬啦,统统见鬼去吧!”

“您为什么生气?”

“心烦!”

他心烦,是因为他还没有向玛纽霞表白爱情,现在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谈自己的爱情的人。他走进自己的书房,躺在长沙发上。书房里又黑又静,尼基丁躺着望着黑暗,不知什么缘故,开始设想两三年后他要到彼得堡去办事,玛纽霞怎样到火车站去送他并且哭哭啼啼,到彼得堡后他又接到她一封信,信中她恳求他快点回家,于是他便给她回信……信的开头他这样写:“我亲爱的小耗子!……”

“好,就写我亲爱的小耗子。”他说,笑了起来。

他躺得不舒服,便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又把左腿搁在沙发靠背上,这样就舒服了。这时窗户已开始明显变白,院子里仍处于睡眠状态的公鸡啼叫起来。尼基丁继续在想象他怎样从彼得堡回来,玛纽霞怎样到车站去迎接他,她高兴得尖叫一声,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或者更妙,他耍了一个花招:夜里偷偷地回来,厨娘给他开门,然后他就踮起脚尖走进卧室,悄悄地脱下衣服,扑通一声跳到床上!她醒了一高兴啊!

天空完全变白,书房和窗户不见了。就在今天大家骑马经过的啤酒厂的门廊台阶上,坐着玛纽霞,并且在说话,然后她挽起尼基丁的胳膊,跟他一起走进公园。公园里他看见了那些橡树和像帽子一样的鹊窠,有一个鹊窠晃动起来,舍尔巴津从这个鹊窠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您没有读过莱辛的书!”

尼基丁全身颤抖了一下,张开了眼睛。长沙发跟前站着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他往后仰着头,在打领结。

“起床吧,该上班了,”他说,“您不该穿着衣服睡觉。这样衣服会弄坏的。睡觉就应该脱了衣服到床上睡……”

他照例地开始冗长地、一板一眼地讲那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情。

尼基丁的第一节课是二年级的俄语。九点整他走进这个班的教室。教室里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个大字:玛·舍。其意思大概是玛莎·舍列斯托娃。

“这些坏蛋,已闻出来了……”尼基丁想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第二节课是五年级的文学课,在这个教室的黑板上也写着玛·舍两个字。当他下课走出教室时,身后响起一阵叫嚷声,好像是戏院里从最劣等座位里传出来的喝彩声。

“乌拉—拉—拉!舍列斯托娃!”

由于没有脱衣服睡觉,现在觉得脑袋有点不舒服,身体也懒散而发软。学生都巴望着考试前的停课,什么也不做,心里焦急,由于烦闷而胡闹起来。尼基丁也心烦,没有理会这些胡闹,常常走到窗前去。他看见被太阳照得通亮的街道,房屋上空的透明的蓝天、鸟雀,而在遥远、翠绿的公园和房子后面,是广漠无垠的远方,那边有一片蓝色的小树林和奔跑着的火车冒出来的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