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师

原木地板上响起了马蹄声,先是一匹叫努林伯爵的黑马被牵了出来,然后是白马维利康,再后是它的妹妹玛依卡。它们全都是优良的名贵马。舍列斯托夫老人给维利康上好马鞍,转身对自己女儿玛莎说:

“好啦,玛丽娅·戈德芙鲁阿,上马吧。唷!”

玛莎·舍列斯托娃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她已经十八岁了,但是家里人改不掉老习惯,还把她看作小孩,所以大家仍叫她玛尼娅和玛纽霞。自从城里来了马戏团,她十分热衷地看过之后,大家便叫起她玛丽娅·戈德芙鲁阿来了。

“唷!”她吆喝了一声,坐到维利康背上。

她的姐姐瓦丽娅骑上了玛依卡,尼基丁骑上努林伯爵,军官们也骑上自己的马。这是一列又长又漂亮的马队,军官们穿着白色制服,小姐们一身黑色骑装,五光十色,缓步地走出院子。

尼基丁发现,当大家上了马以及后来骑着马走到街上时,玛纽霞都只注视着他一个人。她担心地瞧着他和努林伯爵说:

“谢尔盖·瓦西里依奇,您得时时勒住马嚼子,不要让马畏缩。它是在佯装。”

也许是她的维利康对努林伯爵特别要好,或者这只是一种凑巧,昨天和前天一样,她骑着马都走在尼基丁的身旁。他瞧着骑在骄傲的白马上的她那娇小、匀称、秀美的身材,苗条的侧影,瞧着与她完全不相称、使她有点显老的高筒帽,心里感到快活、激动、兴奋,他听见她说话,却听不清楚,于是他想:

“我向自己保证,对上帝起誓,不再害羞,今天一定向她表白……”

那是傍晚六点多钟,正是洋槐和丁香放出浓香的时候,空气和树木好像也被这种浓香冷却了。城市公园里已奏起了音乐,马队在马路上踩出嘚嘚的响声,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笑声、谈话声、开门和关门声;迎面走来的士兵们都向军官们敬礼,中学生们向尼基丁鞠躬。显然,所有从容散步或者匆忙地涌进公园听音乐的游客都很喜欢看这群骑马的人。天气是多么的和暖,云彩是多么的轻柔,一片片白云无序地挂在天边,白杨和洋槐的影子伸过整条宽阔的大街,覆盖了对面房屋的凉台和二层楼,显得多么柔和、温馨!

他们骑马出了城,在大道上疾驰。这里已经没有了洋槐和丁香的香气,已听不到音乐,但却散发着田野的清香;幼嫩的黑麦和小麦发绿了,小黄鼠吱吱地叫,白嘴鸦在聒噪,不论朝哪儿看,到处是一片绿,只有一些瓜地,颜色发黑,左边很远的墓地上,正在凋谢的苹果花呈现出一道白色。

马队走过屠宰场,然后走过啤酒酿造厂,追上了一群急于到郊区公园去演奏的军乐队员。

“波利扬斯基有一匹很好的马,我不争辩,”玛纽霞对尼基丁说,用眼睛指着那个骑着马走在瓦丽娅旁边的军官,“不过那匹马也有缺陷,它左腿上有一块白斑,长得不是地方,而且您看,它的头是往后仰的,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改正它了,到死它都会一直仰着头的。”

玛纽霞像父亲一样酷爱马。她看见别人有匹好马,就觉得心里难受,一旦发现别人的马有缺陷,她就高兴。尼基丁对马却是一窍不通,勒住马的缰绳或马嚼子也好,马快跑或小跑也好,对于他来说都毫无区别,他只是感到自己骑马的姿势不自然,太紧张,因此玛纽霞一定会更喜欢那些善于骑马的军官。于是他就对善于骑马的军官吃醋了。

他们经过郊区公园时,有人提议去喝矿泉水,他们便去了。公园里只长着橡树,橡树最近刚长出叶子,所以现在透过新叶子还可以看到整个公园,看得见公园里的戏台、小桌子、秋千,看得见所有的乌鸦的窠,其形状就像是一顶顶大帽子。这些骑手和他们的小姐们急忙地围在一个小桌子旁边,买了矿泉水;有些在公园里散步的熟人也走过来,其中有穿着高筒靴的军医和等着自己乐队到来的乐队队长。大概军医把尼基丁当成大学生了,所以问他:

“请问,您是回来过暑假的吗?”

“不,我一直住在这里,”尼基丁回答说,“我是中学教师。”

“是吗,”医生惊讶地说,“这么年轻就当教师了。”

“怎么还年轻呢?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您虽然留了胡子和唇髭,可是从您的外表看,顶多也不过二十二三岁。您显得多么年轻啊!”

“什么混账话!”尼基丁在想,“连这个人也拿我当乳臭小儿看待!”

他十分讨厌别人说他年轻,特别是有女人或者学生在场的时候。自从他来到这个城市当教师之后,他就憎恶自己这副年轻相。学生们不怕他,老头们叫他年轻人,妇女们则乐意跟他跳舞而不愿意听他长篇大论。他情愿付出高昂代价,只求自己现在能老十岁才好。

他们从公园里出来,继续往前,到舍列斯托夫田庄去。他们在庄园门口勒住马,唤来管家的妻子普罗斯科维娅,向她要了鲜牛奶。可是谁也没有喝牛奶,大家相互看了看,笑起来,策马回去了。往回走的时候,郊区公园里已奏起了音乐,太阳落在了墓地后面,有一半的天空被晚霞映得通红。

玛纽霞骑着马又是跟尼基丁并排走着。他很想跟她说他是多么强烈地爱着她,可是他害怕军官们和瓦丽娅听见他的话,于是他没有说。玛纽霞也没有说话。他感觉得出她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跟他并排走,他感到十分幸福,于是大地、天空、城市的灯火、啤酒厂的影子在他的眼里都汇成了一种非常美好的可爱的东西,他仿佛觉得他的努林伯爵是在空中行走,要奔到深红色的天上去。

他们回到了家里,花园里桌子上的茶炊已沸腾了。舍列斯托夫老人和他的朋友们,地方法院的官员们都坐在桌子的一边,跟平时一样,在评论什么事情。

“这是卑鄙无耻!”他说,“就是卑鄙无耻,不是别的,是的,先生们,就是卑鄙无耻!”

自从尼基丁爱上了玛纽霞以后,他就喜欢上了舍列斯托夫家的一切:房子旁边的花园、晚茶、藤椅、老保姆,甚至老人常爱说的那个词“卑鄙无耻”。他不喜欢的只是那些数不清的猫和狗,以及凉台上大笼子里那些悲戚地咕咕叫的埃及鸽子。看家狗和室内狗如此之多,尼基丁跟舍列斯托夫一家相识这么久,却只认清了其中的两条狗——木什卡和索姆。木什卡是一条脱了毛的小狗,脸上却毛茸茸的,很凶,而且被惯坏了,它憎恨尼基丁,每次一看见他,便把头歪到一边,龇着牙,开始“呜……汪汪汪……”地吠起来。

然后它就趴在椅子下面。他要把它从椅子下面赶走时,它便尖声叫起来,这时主人便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