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伊萨基岛,在水边(第4/5页)

费玛早已闭上了眼睛。他神经紧绷,但看上去并不是害怕挨打,而是期望着挨打,每个神经末梢都期望着挨打。似乎俯身站在他眼前的并不是约珥,甚至不是约珥的妈妈,而是他自己的妈妈,要求他立刻将那只被他藏匿起来的蓝色童帽给还回来。可她为什么觉得是他把童帽给藏匿起来的呢?还有,为什么约珥会觉得那孩子是个男孩呢?要是事实上就是一个女孩呢?长着松软的长发,脸蛋就像朱列塔·马西纳那样的小约珥呢?他将两条胳臂放在桌上,还是闭着双眼,将自己疲惫的脑袋埋在臂弯里。他差不多能够听见塔尔蒙教授正用他那学者般的鼻音在宣称,卡尔·马克思关于人性的理解幼稚、教条,更不用说原始了,而且不管怎么说都很片面。费玛在心里用约珥老父亲那永远不变的反问句回答了对方:

啥意思?

他越是思考,就越是想不出答案。在墙壁的另一侧,在隔壁公寓里,一个少妇正在唱一首已被人遗忘的歌,几年前人人都会唱这首歌,歌词说的是一个叫约翰尼的男人:没有哪个男人像我的约翰尼,//像他们称为约翰尼·吉他的男人。[11]唱出来的旋律柔弱、幼稚,差不多让人发笑,厨房墙壁另一侧的那个女人不会唱歌。费玛突然想起同约珥做爱的情景,那是半辈子以前的一个下午,地点是在卡尔迈勒山上一家供吃饭的小旅馆,他当时是陪她到以色列工学院参加一个会议的。她突然心血来潮,让费玛装做一个陌生人,而她则装做一个以前从没有被男人碰过的少女,天真,腼腆,又紧张。他的任务是要从容不迫地将她诱奸了。他成功地让她体会到了一种近乎疼痛的快感。他使得她一声接一声地呼救,哀求,发出柔情的惊叫。他越是扮演陌生人,这种快感就越是强烈,越是深入,到最后,他每个指尖、身体的每颗细胞都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听觉,使他能够精确地知道如何让她舒服,好像他已经在她脊椎骨那黑暗的神经网络中安插了一个间谍。好像他们两人的肉体已经合二为一。直到他们不再像男女那样在一起相互触摸对方、相互被对方触摸,而是变成了一个整体,在那里满足这个整体的饥渴。那天下午,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和年轻女人性交的男人,倒像是他一直就生活在她的子宫里,她的子宫现在已经不是她的而是他们两人的了,他的阴茎也不是他的而是他们两人的了,他的皮肤包裹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而是他们两人的身体了。

黄昏时分,他们穿好衣服,到卡尔迈勒山侧一条苍翠的山谷去散步。他们在郁郁葱葱的木草中走着,不说一句话,也不触摸对方,直到夜色降临,直到一只小鸟在对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一个短促、尖厉的乐句,被费玛模仿得惟妙惟肖,约珥呢,她则温柔地浅笑着说:我的先生,你能不能自圆其说地给我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一下子就爱上了你,尽管我们俩并不是什么血亲或者其他什么关系?

他睁开双眼,发现他的前妻还站在那里,仍然背对着他,在一旁折叠茶巾,她看上去皱巴巴的,差不多要枯萎了,简直就是一个正在衰老的朱列塔·马西纳,她穿着一条灰色的灯芯绒裤子和一件深红色的针织套衫。不可能,他想,不可能有那么多茶巾,好像她一辈子都叠不完似的。除非她是在那里将茶巾重叠一遍,因为她不满意第一遍的叠法。于是,他站起来,像一个完全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男人那样,用两条胳膊从后面将她抱住,同时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一手捂住她的眼睛,亲吻她的脖子,亲吻她的发根,亲吻她的后背。一股普通香皂的气味混合着一丝特德烟斗里的烟草味直扑他的鼻孔,让他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欲望,让他感到晕眩,还有一种将欲火熄灭了的哀伤。他将她小姑娘般瘦弱的身体抱起来,就像他前天夜里抱她儿子一样,他现在抱起了约珥,还是把她放到她卧室的那张床上,接着,就像抚摩迪米一样,他抚摩着她的脸颊。可他并没有打算将床罩掀掉,也没有企图脱下自己的衣服或者她的衣服,而是将自己的身体紧贴在她的身体上,让她的脑袋深深地埋在他的肩窝。他本打算说我想你,可他太累了,结果却叨咕成了我脏你。他们俩肩并肩地躺着,挨得是那么近,但没有相互拥抱;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的体温辐射到她的身体里,她的体温辐射到他的身体里。最后,她咕哝着说道:好了。现在听话,走吧。

费玛默默地顺从了。他站起身,找到外套,将和第一杯一样变得冰凉的第二杯咖啡的残余喝了个干净。她叫我进城,给迪米买一个水族箱,买一些热带鱼,他在心里这样想着,所以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了。出门的时候,他尽量轻手轻脚地带上门,没有让门发出一丁点儿响声。接着,他向北走去,街上依然是那么寂静,他的思想也依然是那么寂静。他慢腾腾地走完了拓荒者大街,让他吃惊的是,他竟一边走一边吹那首关于约翰尼·吉他的老歌。他自言自语地说:你可以说一切都丢失了,你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丢失,这两者之间绝对不是相互排斥的关系。那种情景似乎很奇怪,然而很奇妙:他没有同自己的妻子睡觉,但他并没有感到体内缺失了什么,而是恰恰相反,他感到了一种振奋,一种欣快,一种满足,似乎他们事实上用某种神秘的方式进行了一次深入的、精确的性交。似乎这次同她的性交终于给他带来了他的儿子,他的独生子。

啥意思?

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从某种没有意义的意义上来说。但这又怎么样呢?

到达赫茨尔街的时候,天空中飘下了蒙蒙细雨,这让他想起把帽子丢在约珥家了,就放在餐桌边上了。但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他还会回去的。他还得向她和迪米解释一下第三种状态的秘密,另外,干吗不对特德也解释一下呢?但不是现在。不是今天。无须着急。甚至就在他想起一百年后将取代我们居住在耶路撒冷的约泽尔和其他那些理性、明智的人时,他也没有觉得痛苦,而是恰恰相反,他在心里露出了一抹腼腆的笑容。怎么回事?干吗着急?让他们等着好了。让他们静静地等着他们的一轮吧。我们还绝对没有完成在这里的事务。这是一件缓慢的事务,一件破烂的事务,这是不容否认的,但不管怎样,我们仍然没有说出我们的最后一个字。

几分钟后,他登上靠站的第一辆公共汽车,也没有费神去核实一下是几路、目的地是哪里。他在司机后面坐下来,继续哼哼着那首关于约翰尼·吉他的老歌,虽然不成曲调,但他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他找不出什么理由要在碰巧是撒母耳先知街的终点站之前就下车。尽管寒意袭人,冷风嗖嗖,但费玛的精神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