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伊萨基岛,在水边(第2/5页)

约珥背对着他,在那里折叠茶巾,又把茶巾一条一条地收到抽屉里,这时平静地答道:

“埃费,我再一次提醒你,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你并不是迪米的父亲。现在,快点将咖啡喝完,赶紧离开。我和理发店已经约好时间了。二十五年前本该属于你的那个孩子我把它杀了,因为你不想要它。所以,现在就不用说了。我有时仍觉得自己似乎压根儿就没有从那种麻醉药的作用下完全清醒过来。可现在,你又到这里折磨我。我告诉你,如果特迪不是一个特别宽容的人,不是一个你所说的‘会走动的板条箱’,那你老早就被扔出这间公寓了。这儿没你什么事。特别是在你前天夜里的所作所为之后。甚至在没你的情况下这里也是烦透了。你这个人可真难缠,埃弗雷姆。难缠,还招人讨厌。我到现在还无法确认你是不是导致迪米思想混乱的主要原因之一。慢慢地,但肯定地,你会把这个孩子给逼疯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道:

“真的很难判断这是你的某种诡计或者只是闲聊而已。你总是不断地说话,没完没了地说话:或许说了这么多之后,你就真的让自己相信你是有感情的。让自己相信你现在正处于恋爱之中。让自己相信你在部分程度上是迪米的父亲。各种各样诸如此类的空洞幻想。我这会儿干吗要跟你谈什么感情和爱情呢?你甚至连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都还没有弄清楚呢。以前,就是在你还看书而不只是读报纸的时候,你想必读过有关爱情和不幸的东西,而且从那时起,你就在整个耶路撒冷到处溜达,卖弄你对这个课题的学问。我刚才差点儿就想说你只爱你自己,但是就连这种说法也是不正确的。你甚至连自己都不爱。你什么都不爱。或许除了在辩论中获胜之外。得啦。穿上你的外套。因为你的缘故我已经迟到了。”

“你让我待在这儿等你好吗?我会耐心地等着你。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将一直等到晚上。”

“你希望特迪在我之前回来吗?希望特迪再次发现你盖着我的毛毯、在我们的床上酣然大睡吗?”

“我保证,”费玛小声地说,“这次我一定会行为检点。”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他跳起来,把咖啡倒进洗涤槽。他一滴咖啡也没沾,虽然他心不在焉地把所有的白脱饼干都吃光了。他看到洗涤槽里堆满了脏兮兮的碟子和煎锅,便立即卷起一只袖子,拧开水龙头。他急切地等着热水的到来。约珥说:“你疯了,埃弗雷姆,放下,我们吃过午饭就把所有这些东西放到机器里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听,而是兴致勃勃地洗刷起来,把那些沾满洗涤剂泡沫的碟子都摆放在大理石滴水板上。“这是一种放松。”他说,“只要冷水最终决定变成热水,要不了几分钟我就会洗好的。我很高兴免了你打开洗碗机的麻烦,而且经我洗刷过的碟子比洗碗机洗过的要干净得多,还有,这样我们就可以多谈一会儿了。哪个是冷水龙头,哪个是热水龙头?我们应该居住在哪儿呢,美国吗?这个国家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可如果你真的非走不可的话,那对我来说也好。你走好了,约珥,过会儿再回来吧。我向你保证,我将把我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厨房里。我不会在屋子里随意溜达的,我甚至连盥洗室都不用。我把你家的银器擦擦亮好吗?要么清理一下冰箱?我就一直待在这儿等你回来,不管你出去多长时间。就像一个男佐尔法伊格[2]。我有这本讲阿拉斯加捕鲸人的书,里边谈到这样一个习俗……得啦。不要为我担心,约珥,哪怕是等上一整天我都不会介意的。你不应该为我担心,相反,你应该为迪米担心才是。借用特德的那个令人发笑的表达法,你可以说迪米很消沉。依我看,我们首先应该给他找一个截然不同的社会环境。或许是找一个专门为特殊天赋孩子开办的寄宿学校?要么恰恰相反,驯服驯服一两个邻居家的孩子……”

突然,就好像要把反感转换成愤怒一样,约珥一把抓过他手中那个粘满洗涤剂泡沫的海绵洗碗布和煎锅。

“好了。这种闹剧我可是受够了。我对你们这种人腻味透了。跑到这里来,然后洗刷碗碟,总是企图让我为你感到内疚。我无法为你感到内疚。我不想做你们大家的妈妈。那个孩子,他总是在那里想什么坏主意,尽管我确实不知道他生活里到底缺少什么,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我们没给他买,已经有一个录像机、一个电子游戏机、一个CD机了,每年还去一趟美国,下个星期他甚至还将在自己的房间里拥有一台私人电视机呢。你会觉得我们这是在养育王子了。还有,你老是跑过来,让他发疯,让我感到内疚,问我们这父母是怎么当的,让迪米的脑袋里塞满了和你脑袋里同样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实在是受够了。别到这里来了,费玛。你假装着是一个人生活,可你老是缠着别人。我就恰恰相反。人人缠着我,而我唯一真正需要的东西就是最终能够独处。现在你走开吧,埃弗雷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任何人。就是有,我也不给。我为什么要给?我并不觉得我欠任何人任何东西。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要求。特迪总是百分之百的好。从来就不仅仅是百分之九十九。他就像一个年度计划人一样,告诉你得做什么,做好之后,你就将这件事擦掉,再写上其他要做的事。今天早晨他主动提出要把家里重新布线,做成三相电源系统,作为我的生日礼物。你听说有哪个丈夫把三相电源系统送给妻子作为生日礼物了?还有,迪米从早到晚都给家里的盆栽植物浇水,从早浇到晚,直到把它们都浇死了为止,然后特迪又买新的盆栽植物,而这些植物最终也同样涝死了。迪米甚至还会使用吸尘器,是特迪有一回教他的。他现在逮着什么吸什么,连照片和镜子他也吸。甚至还吸我们两人的脚。根本没办法制止他。你还记得我父亲,可爱的忠诚的纳夫塔利·茨维·莱文同志,具有历史意义的亚夫内埃勒定居点的创建人吗?他现在可是一个老拓荒者了,八十三岁,整个人都老糊涂了。他坐在阿富拉的养老院里,整天就盯着墙壁。如果你问他一个问题,比如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有什么新闻吗、你要些什么、你是谁、我是谁、哪儿疼啊,等等,他的回答无一例外总是三个字的反问:‘啥意思?’他用意第绪语的欢快节奏说道。他读《圣经》,读《塔木德》,读《米德拉西》,读哈西德派故事,读关于哈斯卡拉[3]的书,读比亚利克的诗,读布伯[4]的著作以及所有其他犹太经典著作,也一度烂熟于心,可他现在能记得的也就剩下这三个字。我跟你说,埃弗雷姆,要不了多久我也将只剩下三个字了。不是‘啥意思’,而是‘别烦我’。别烦我,埃弗雷姆。我不是你妈妈。我手头有一个项目,到现在已经拖了好几年了,就是因为有一大堆蹒跚学步的孩子总在拉扯我的衣服袖子,要我给他们擦鼻子。从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那个拓荒者父亲叫我记住:男人才是真正脆弱的性别。这是他的一句玩笑话。噢,既然因为你的缘故我已经耽误了和理发师的预约,我可不可以告诉你一点什么呢?早知今日,我早就做修女了。要么早就嫁给一辆喷气式汽车了。我会远远地躲开这个脆弱的性别,非常乐意。你给他们一根手指,他们就想拉住你整个一只手。你把整个一只手给他们,那他们甚至连一根手指也不要了。你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吧,冲杯咖啡,不要打搅我。不要吸引别人对你注意。你就洗刷碗碟,熨烫衣服,休息休息,紧闭嘴巴。你暂时不考虑他们,但不出半个月,他们就会四肢着地地爬回来的。你今天究竟打算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埃弗雷姆?在上午的时间小搞一次,以纪念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实际上,你连这个都不想,你们都是这样的。百分之十的色欲加上百分之九十的做戏。你琢磨着特迪出门了,于是就来我这里,满载鲜花和花言巧语,你在安抚孤儿和寡妇方面是一个专家,你希望这次我终会怜悯你,和你上床睡它一刻钟。用这种方式来贿赂你,使得你走开。我曾经和你睡了五年,你所想要的,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就是赶紧结束,把你自己泄空,擦干净,然后开灯,继续读你的报纸。现在你走吧,埃弗雷姆。我都是一个四十九岁的女人了,你也不再是小伙子了。那个故事结束了。没有补考的机会了。我给你怀过一个孩子,可你不想要。所以,我就像良家少女一样把它杀了,以免把你诗人的命运给搅和了。可你为什么倒老是往我这里跑,来搅和我的生活,还搅和其他人的生活呢?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你把你所拥有的东西都给挥霍掉了,把你本来可以拥有的东西都给挥霍掉了,把你在希腊所发现的东西都给挥霍掉了,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生命流逝,时光啮噬着一切的一切,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们每天都要一点一点地死亡,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