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伊萨基岛,在水边(第3/5页)

费玛像受到责罚一样,卑微地站起身来,咕哝了一句道歉的话,接着就寻找自己的外套,突然又羞怯地说道:

“现在是二月,约珥,要不了多久你就过生日了。我都忘了。也许你已经过过生日啦?我记不清是什么日期了。我连个三相电源系统也给不了你。”

“现在是星期五,1989年2月16日。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十分。那又怎么样呢?”

“你刚才说,我们大家都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东西,而你已经没有更多的东西可给了。”

“吃惊,吃惊啊:这么说,你毕竟还是设法听懂了半句话。”

“可事实上,我不想从你这儿得到任何东西,约珥。恰恰相反,我倒想找到能给你带来些许快乐的什么东西。”

“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你的两只手空空如也。但不管怎么样,你用不着为我快乐不快乐的问题担忧。偏偏凑巧的是,我现在每天,或者可以说差不多是每天,都能获得真正的愉悦。在工作的时候,我伏在我的绘图板上,要么就待在风洞[5]里。这就是我的生活。只有在这种地方我才能真正地存在那么一点儿。也许你应该开始做些什么了,埃弗雷姆。这就是你的全部症结所在:你什么也不做。你光是看报纸,然后就是激动。你干吗就不做做家教,做民防志愿者,翻译翻译,给士兵们开几个讲座,对他们谈谈犹太道德体系的含义呢?”

“有个人,我想就是叔本华,他曾经写道:知性把一切都分解开来,而直觉却把失去的整体联合、恢复起来。可是我告诉你,约珥,我们的闹剧不是分解成两幕,而是像拉宾总说的那样,分解成三幕。叔本华和他们那些人都忽略了第三种状态。等等,别打断我。给我两分钟时间好了,我来给你解释解释。”

可是接下来他却默不作声了,尽管这次约珥并没有打断他。

最后他说:

“我要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我知道也并不是很多。”

“你什么也没有,埃费。只不过是那些从我们这里讨来的一鳞半爪的玩意儿罢了。”

“你们俩重新回到我这里好吗?你和迪米回来好吗?我们可以一道去希腊。”

“靠希腊神话传说中众神享用的琼浆玉液和珍馐美味来生活?”

“我会找一份工作的。我要给我父亲的公司做一名推销员。一名守夜人。甚至是一名侍者。”

“那当然,一名侍者。你会让什么东西都掉到地上去的。”

“要么我们可以去亚夫内埃勒定居,就我们三个人。就住你父母的那个旧农庄。我们可以在温室里栽培鲜花,就跟你姐姐和姐夫一样。我们还要将果园重新弄起来。巴鲁赫会给我们一些钱的,一点一点地我们就会让那片废墟重新焕发出生机。我们将会拥有一个模范农庄。白天,迪米和我就照看牲畜。我们要为你辟一间书房,里面放上几台电脑,还有一块绘图板。还要做一个风洞,如果你能向我解释一下风洞是什么东西就好了。晚上,到了黄昏的时候,我们三个就一起去看果园。就我们三个人。天色渐渐变黑的时候,我们就将蜂巢里的蜂蜜给采集起来。如果你真想把特迪也带在身边,那我也不反对。我们大家就可以组成一个小小的社团了。我们将生活在一起,没有谎言,没有一丝恶意的阴影。你会看到:迪米将健康发育,事实上将开始茁壮成长。而你我将……”

“是啊,那你每天早晨肯定四点半就起床,然后穿上靴子,抗上鹤嘴锄和锄头,心中唱着歌,手上拿着一棵植物,去排放沼泽地的涝水,去徒手征服荒地。”

“别开玩笑了,约珥。我承认,我得从零开始来学习怎样爱你。所以,好吧,我将一点一点地去学。你会看到的。”

“那当然,你会的。你将学习一门函授课程。要么就在开放大学学习。”

“你可要教我。”

虽然胆怯,但他也不知从哪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勇气,突然说道:

“你很清楚,你刚才所说的并非全部是实情。你自己当时也不要那个孩子的。你甚至还不想要迪米呢。对不起,我把这话也说了。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话只是顺嘴溜出来的。可我要迪米。我爱他,甚至超过爱我自己的生命。”

费玛蜷缩在长凳上的当儿她就站在他身边,下面穿着她那条旧的灯芯绒裤子,上面穿着她那件稍微有些绽线的红色针织套衫,好像她正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朝他那张肉乎乎的脸上猛击一拳。她的一双眼睛干巴巴的,闪烁着光芒,她的脸上布满皱纹,显得那么苍老,好像俯身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约珥,而是她那位衰老的妈妈,浑身还散发出一股橄榄黑面包和普通香皂的气味。她绷着脸,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笑容,不是对他,也不是对她自己,而是对着空中,疑惑地说:

“当时也是冬天。也是二月份。我生日才过了两天。1963年。那时你和尤里完全沉浸在拉翁事件里。在约韦勒村,咱们家厨房后面的那棵杏树已经开花了。那天的天空也和今天一样,清澈清澈的,碧蓝碧蓝的。那天早晨,收音机里播放着绍莎娜·达玛丽[6]演唱的歌曲。我坐一辆咔嚓咔嚓的旧出租车,去找先知街的那个俄国妇科大夫,妇科大夫说,我让他想起了朱列塔·马西纳[7]。两个半小时后,我往回赶,就像命运安排好了似的,我乘坐的还是来时的那辆出租车,在司机脑袋的上方还挂着摩纳哥王妃格蕾丝[8]的小玉照,这下子一切可都结束了。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关上了百叶窗,拉上了所有的窗帘,然后就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在播放舒伯特的一首即兴曲,接着就是一个有关西藏和达赖喇嘛的讲座,我一直躺到傍晚,这时天开始下雨了。你一大早就和茨维一道走了,去特拉维夫大学参加一个历时一天的历史学研讨会。没错,你是主动提过不去参加会议,以便和我一道去。我也确实说过:看在上帝的分上,没什么大不了,和拔智齿没有什么两样。傍晚的时候,你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因为塔尔蒙教授在发言中有个小的地方显得自相矛盾,被你设法抓住了。我们俩把它杀了,而我们现在却缄口不言。直到今天我都不想知道他们是怎样处置它们的。比出壳才一天的小鸡还要小啊。会将它们放在抽水马桶里冲走吗?是我们俩把它杀了。只不过你就是不想听我说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你想从我这里听到的就是:一切都完了,都处理结束了。你真正想告诉我的就是你如何让那个了不起的塔尔蒙不知所措地站在讲台上,就像一个口试失败了的一年级大学生。还是那天夜里,你一路奔跑,冲到茨维卡家里,因为你们俩在乘车返回耶路撒冷的途中就拉翁事件的各种启示展开了争论,但时间不够用,你们还没有争论结束。要是还活着,现在他该是二十六岁的小伙子了。他自己也该做父亲了,有一两个自己的孩子。最大的说不定都有迪米这么大岁数了。你我还会到城里为我们的孙子买一个水族箱,买一些热带鱼。你认为耶路撒冷那些下水道的水会排放到哪里去呢?经舒瑞克河排放到地中海吗?地中海同希腊相连,伊萨基岛[9]国王的女儿说不定已把他从波涛中捞了起来。现在,他已是一个长着一头鬈发的青年,正坐在伊萨基岛的水边,在月光下弹奏着里拉[10]。我相信塔尔蒙好几年前就去世了。要么就是那个叫普劳厄的?还有,朱列塔·马西纳前一段时间不也去世了吗?我再冲点儿咖啡。现在我已经错过了和理发师预约的时间了。剪头发不会对你构成任何损失。当然也不会给你带来多大好处。你至少还记得绍莎娜·达玛丽吧?‘一颗星在空中闪耀,胡狼在干河中嗥叫。’她现在也被人彻底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