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9页)

他们谁也不能启示我年轻的约拿单·利夫希茨现在何处。他正睡在一座被遗弃的房子里,还是在棚屋里?是在野外,还是在城里?躺在废弃的守夜人小屋里的旧床垫上,还是在一个军用帐篷里?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有睡,而是在拼命挣扎,在继续行走?他在汽车上,在飞机上,还是在装甲车上?他在特拉维夫城南的小胡同里寻找妓女,还是在朱迪亚或内盖夫的荒野里靠着星辰在黑夜中摸索前进?他是严肃的,还只是对某人来一次恶作剧?他是在报复、铤而走险,还是只不过像个宠坏了的孩子在撒娇?他是在寻求什么东西,还是想逃离某个东西?

现在,这责任全落在我身上,要由我来决定该怎么办。报告警察?束手等待?在周围村子里打听查访?紧急处理?还是泰然处之?

这些青年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们是一流的农民,这一点不用怀疑。我们自己要花很大的劲儿做的事,他们轻而易举就干完了,连汗都没有出。他们也很可能是勇敢过硬的士兵。然而,他们总有一种忧郁的神态。仿佛他们来自另一个种族,一个完全不同的部落。既不是亚洲人,也不是欧洲人。既不是犹太人,也不是非犹太人。既不是理想主义者,也不准备建立理想。他们生长在历史的旋涡中,他们生长在变化万千的土地上,那里一切都在进行试验。他们生长在一个只有蓝图的国家里,没有祖父母、没有祖先家园、没有宗教、没有反叛、没有奇迹的年代。生活对他们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没有一件传家宝——没有一只五斗柜,没有一只金怀表,甚至没有一本旧书。他们成长的地方只是一个小村庄。住的是散落在几株幼弱小树间的帐篷和棚屋。看到的是篱笆和探照灯。听到的是饿狼的嗥叫和远处的枪声。约拿单,你中了什么邪、着了什么魔?

我现在帮不了别人多少忙。要说帮忙也只是在暗中摸索。也许我设法安慰了一两个人,采取了几个我认为必要的措施。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的,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斯塔奇尼克是一个好人,跟我称得上朋友。他热心肠、感情外露,不过脾气挺犟。跟四十年前我在青年运动中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他固执己见,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我从来没听说他认过错。一次也没有。甚至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也是如此。有一次,他有半年多不跟我说话,因为我用一张地图向他证明,丹麦不属于比荷卢经济联盟。六个月之后,他送给我一张便条,说我的地图“早已过期了”。但最后他决定跟我讲和,还给我买了一块可放在床边的小绵羊皮地毯。

至于我的好朋友约里克,他对国家或者基布兹运动的贡献不该由我来评说。我说的算得了什么?他的敌人说,他讲话像个先哲,但举止像个二流的政客。他的支持者对此回答道:“哦,他是有些谨小慎微。这一点没错,但他是一个有想象力、有理想的人!”

(让我顺便说几句,我本人不需要想象力,也不需要理想。我随着军乐团的音乐度过了一生,仿佛死亡已被取消,衰老已不复存在,痛苦和孤独已被驱走,整个宇宙只不过是政治和意识形态争斗的竞技场。总之,想象力和理想不合我的胃口。很久以前我就对约里克和他那一伙人不抱任何希望,不指望他们能表现出一点同情。当然不是无原则的同情,而是有限度的同情。但是终究是一种同情,因为我们大家都需要它。还因为,没有它,理想和想象力就会变得十分残忍。所以,作为基布兹的书记,我决心尽力帮助他人,同情他人,不给他人带来不必要的痛苦。确实,如果允许我再插入一段启示性的旁白的话,我要说在《圣经》的十诫中,在我们后来做出的种种训诫中——基布兹的、国家和社会主义的——对我唯一有关系的训诫就是不要给人造成痛苦。不要在别人的伤口上抹盐。不可使他人痛苦。也不要使自己痛苦。)这事就说这些吧。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今天的事情上来。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寒冷、湛蓝。我小时候在欧洲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壮丽的景象。它使人陶醉,为活着而高兴。读到今早报纸上关于军队在北方结集的标题,我异想天开,想前往大马士革,说服叙利亚人放弃这个无益的蠢举,跟我们在阳光下坐下来,一劳永逸地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当然,我没有去大马士革,而是上办公室去了,翻阅了一下昨晚尤迪·谢奴尔塞在我信箱里的一堆乱糟糟的提货单。从七点到九点,我花了两个小时,设法从这些提货单和柑橘园的烂摊子里理出一个头绪来。之后,我打算回复堆在约里克桌子上的一些信件。一些急件,因为我喜欢把一些不需今天做的事情拖到明天,期望这些事情自行解决或不了了之。当然,因为我还没有正式上任,也就不需要那么紧张。

九点,或许九点一刻,脸色阴沉的哈瓦·利夫希茨冲进办公室。她用一种敌意的、训斥的口气喊道:“难道你不害臊吗?”

我放下笔,把老花镜推到头顶上,并向她道了声早安,请她在我的椅子里坐下。(几天前,有人把办公室里另外一张椅子顺手捎走了,一直没有送回来。)

不,她不愿意坐下来。她说,她弄不明白,一个人竟会如此麻木不仁,尽管她不以为奇。她到这里来是要求我采取行动,或者用她的话说:“你必须把这事当做自己的事,立即去办!”

“对不起,”我说,“究竟什么事要我立即当做自己的事来办?”

“斯鲁利克,”她声色俱厉地说道,仿佛我的名字是一个脏字眼,“你说你是不是木头人?或者假装木头人?或者是你那令人恶心的幽默感在作祟?”

“很可能是,”我说道,“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是在我了解问题的症结之前,我不能给你答复。我建议你还是先坐下来。”

“你是不是真的想对我说,你对发生的事一点儿都不知道?说你没有见到罪恶和听到罪恶?还说在整个基布兹都在谈论这件事时,殿下你却远在月球的背面?”

我们俩隔着桌子相互凝视着。我禁不住微微一笑。

“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哈瓦说。

我当即向她表示歉意,说我真的不知道她在讲些什么。事实上,过去几年我一直没有去食堂吃早饭,只是在办公室里喝点茶,吃些饼干或酸奶什么的,一直挨到午餐。老天啊!约里克出事了?

“他是下一个!”哈瓦恶狠狠地咕哝道,“倒霉的事总是成双成对而来,但这一次是约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