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凌晨两点十分,约拿单从支离破碎的睡眠中醒来。他梦到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被军用担架抬进拖拉机库。这是你父亲,兄弟,军长拍了拍约拿单的肩膀,说他是被两条腿的野兽用匕首砍死的。可我父亲是个生病的老人,约拿单抗议道,试图同军长商谈,以脱离这一事实。那个家伙以《圣经》式的残忍手段杀死了你父亲,军长咆哮道,不要一个劲儿站在这里跟我顶嘴,你他妈赶紧过来,想法儿把他拼凑起来!

“《圣经》式的残忍手段”这个表达让约拿单气得直冒泡,好像别人往他身上鄙视地吐了口唾沫似的。他退缩了,低语道:好的,好的,爹爹,别生气,你知道我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趴在地上的约里克没有理会他的请求。他的嗓门像在敲锣。你这个邪恶的杂种!你们这邪恶的一代!你们这些颓废的鞑靼人!你们现在就应该不惜代价进行反击,收回谢赫达赫。你们这些笨头笨脑的家伙必须清楚,这是生死攸关的战斗。如果我们输了,不只是你们,还有整个犹太民族都会悲惨地灭亡。如果真是这样,这一次你们这些孩子务必要让这个邪恶的世界和我们一起完蛋。记住,我们就指望你们了。我很抱歉这么说,爸爸,约拿单说,可是,你不是死了吗?听到这话,血淋淋的无头尸从担架上跳起来,走到约拿单面前,张开双臂要来拥抱他。

约拿单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只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灰色的短袖圆领衫,此刻他猛地惊醒了,一下子坐起来。他的头有一吨重。他在香烟的浊气中使劲地喘息着。有一次,在电影上,他看到一批死囚半夜里被人从牢房里领到了断头台。现在,他冻得浑身冰冷,半梦半醒,毫无悔意地感到他的时间也到了。

他光脚走到盥洗室去撒尿,却没撒到马桶里,把马桶座和周围的地板都弄湿了。白痴!他想着,你是怎么了?喝那么多威士忌,还胡扯一通。你他妈是怎么搞的,最后竟像死尸一样睡在沙发上?

透过卧室那扇开着的门,借着盥洗室的灯光,他可以看到丽蒙娜平躺在床上睡着了,他们的年轻客人躺在她脚下的地毯上,像个胎儿似的蜷缩着,把头埋在枕头底下。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肮脏的妓院!约拿单费劲地穿上卡其布的军裤和衬衣,然后又费劲地套上打了补丁的工作套衫,结果弄拧了袖子,只好把衣服乱成一团地脱下来,又重新穿上。他来到走廊上,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蒂亚跟在他身后。在外面潮湿而黑暗的寂静中,约拿单点着了一支香烟。

山下,在基布兹边缘的每一盏灯周围,闪烁的雾团发出奇怪而黯淡的光亮。一只青蛙在池塘里呱呱地叫着,突然又停了下来。沉闷的海风吹过松树幽暗的枝杈。约拿单·利夫希茨静静地陶醉在其中。充满期待的黑夜无边无际。黑黝黝地向远处延伸着的可怕空间里渺无人烟。空寂的地堡,堑沟,工事,雷区,烧毁了的盔甲,荒地,不设防的边界岗哨。在小丘松软的凸地上,在小山峰上,在伸向天空、凹凸不平的断层处,大地慢慢地冒出来,突然扭曲成一座又一座的山脉,以及峰顶、悬崖、峡谷、沟壑、被黑暗包围着的峡谷隧道——更远处,第一片沙漠插入了绵长的约旦峡谷。在它周围是更多的山峰:高高的以东峰、摩押峰、基列峰、戈兰、豪兰和巴山,紧紧相邻的又是沙漠高原、荒芜的沙石,以及笼罩一切的巨大而黑暗的寂静——处处都有一块、一块、又一块的孤石,绵绵不断。那片任狂风摆布的无际荒原没有目的,没有人烟,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接触过,到终了也不会有人接触。远处,仍是更多的山脉、终日受风暴袭击的积雪的顶峰、无人驻足的山坡、无人能及的溪谷和由瀑布冲开的峡谷,下面是巨大的断层玄武岩和花岗岩柱。更远的地方是渺无人迹的无边大草原、渺无人烟的山谷、空旷的灌木丛。黑暗中静静流淌的长河似乎在用利齿撕扯着河岸。年代久远的雨林中,蕨类苔藓缠绕着树丛中扭曲的枝干。一片片干草原在闷热的风中无休止地向前延伸。最后是巨大的海洋,冰冷、迷茫的海水带着幽黑而冷淡的浪涛向前翻滚。看看这整个宽广的大世界吧——在原始时代,《圣经》中的愤怒之水曾像熔岩一样倾泻在整片土地上。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只留下一片寂静。这寂静似乎正处在难以言喻的病痛之中,对着一颗行星陷入沉思。而这颗行星却像一只蜷伏的野兽一样怒气冲天,对它来说,什么都不再重要了,我们自己、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女人、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言语、永无止境的生死之战对它都不重要了。在辽阔而冷漠的、像头野兽一样的大地面前,在这片像僵尸一样昏睡无语的大地面前,任何东西都是一样的,没有恨,没有爱,远离人类的痛苦,远离人类的隔阂。天空正如最遥远的星系一样,是一个冷淡、无生命、无感知的物体。只有傻子才会从这冰冷的虚无中寻找亲密和温暖的迹象,更不要说乍得的魔力了。都是空的。因为,就算还有其他一些世界,它们又将怎样同始于门廊的这个世界区分开来呢?在那些世界,死亡也会像一只半睡半醒的大驯犬一样潜伏在一旁。

“好,这支烟抽完了,蒂亚。我们进去吧,该走了。”约拿单把还在燃烧的烟头扔进灌木丛,嘴里咕哝了一句阿拉伯咒语,疯狂地转着圈,好像受到了交叉火力的攻击,然后回到屋里。

他小心地踩上一张凳子,以免吵醒睡觉的两个人,从盥洗室顶部的柜子里取出一双有橡皮胶底的破旧伞兵靴,然后笨拙地往军用背包里塞着内衣、手帕、袜子、一个装有一比两万比例地图的皮夹,还有两件军用衬衫、一只大手电、军用身份识别牌,然后是一个罗盘,最后是一条密封的、消过毒的军用绷带,这是他参加预备役时留下的。

他走进盥洗室,收拾了洗漱用具和抗过敏药片,没有去碰阿扎赖亚的剃须刀,以及丽蒙娜的杏仁香皂和柠檬香波,一张从镜子里朝他瞪眼的脸把他吓了一大跳——那是一张又黑又瘦、胡须也没剃的脸,在那双有些斜视的眼睛下面还有灰灰的眼袋,眼神中闪烁着一丝受到压抑的暴力,头顶上高耸着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只向前飞奔的动物的角。

他离开盥洗室,在衣柜里乱翻一通。他紧咬牙关,找到了一件袖口开裂的旧防风大衣,用力把它从衣架上扯了下来。他往衣服口袋里塞了一副皮手套、一顶怪怪的羊绒帽子、一把弹簧折刀、一块擦枪用的法兰绒布条和一卷卫生纸。从一个小抽屉里,他取出了丽蒙娜前年送给他的一只仿皮钱夹,把它拿到盥洗室,借着灯光检查着里面的东西。钱夹中有他的身份证,身份证的装订线开了,里面的纸张掉下来了,还有他的预备役军官通行证,以及一张他和弟弟阿摩司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他们的头发光滑地梳在脑后,穿着白色衬衣和有吊带的短裤,那是他们进城时才穿的衣服。还有一张从陆军杂志发黄的纸张上剪下来的他穿着军装的褪色快照。钱夹里有一些零钱,还有六十几英镑的钞票。他把钱夹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