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战争 第二章(第4/6页)

医生也会彼此嫉妒。他们当然全都想要比较有趣的外科病患,把病患分配到不同的病房,会引起情绪上的波涛。

内尔很快就认得所有医生跟他们的个性。有一位朗医生,高大、邋遢、懒散,还有神经质的长手指。他是院里最聪明的外科医师,有着爱说反讽话的利嘴,看诊的时候冷酷无情,但他很聪明,所有的护士长都崇拜他。

还有一位卫伯拉罕医生,他在魏兹伯里有一间很时髦的诊所。这个红润的大个儿男人,在事事顺利的时候脾气很好,然而被惹恼的时候,举止就像个被惯坏的孩子。如果他很疲倦又气恼,就会变得很粗鲁,内尔很讨厌他。

梅多斯医生是个安静、有效率的全科医生。他不热衷于动外科手术,会持续地关注每个病例,对志愿救护队护士说话时总是很有礼貌,而且不来把毛巾扔在地上这一套。

然后还有伯里医生,大家不认为他有多行,但他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他总是想尝试不寻常的新方法,而且常常每隔几天就换一种疗法。如果他的某个病人死了,大家常有的说法是:“是伯里医生的病人,你还会觉得奇怪吗?”

还有年轻、因伤退役的基恩医生,他只比医学院学生强一点,却自以为重要。他甚至降格来跟志愿救护队护士闲聊,解释刚刚做完的手术有多么重要。内尔对卫萨文护士长说:“我不知道基恩医生替病人动手术呢,我还以为是朗医生开的刀。”护士长严肃地回答:“基恩医生负责握住那条腿,就这样。”

起初手术对内尔来说就像梦魇。她参与第一个手术,觉得自己就快晕倒时,有位护士就把她带出去了。为此她几乎不敢面对护士长,可是护士长的态度意外地和蔼。

“护士,这有一部分原因在于缺氧跟乙醚的味道,”她仁慈地说道,“下次改参加一个比较小的手术。你会逐渐习惯的。”

在小手术中内尔还是觉得头昏,但是不必出手术室了,再下一次她只觉得恶心,更后来的那一次她完全不觉得恶心了。

有一两次,在不寻常的大规模手术以后,她会帮忙清理开刀房,里头简直像屠宰场,到处都是血。开刀房护士才十八岁,是个坚毅的小姑娘。她对内尔透露,起初她痛恨这个工作。

“第一次手术是一条腿,”她说,“截肢。护士长后来就出去了,留下我收拾,我必须自己把那条腿拿到下面的火炉去,真是可怕。”

内尔在放假的时候去跟朋友们喝下午茶,那些仁慈的老太太大动感情地说她真是了不起。

“你星期天不会工作吧,亲爱的?真的吗?喔,不过这样是不对的。星期天是休息日。”

内尔温柔地指出,星期天就跟其他日子一样,必须有人替伤兵梳洗、喂饭,老太太们承认这一点,不过似乎认为这件事情应该有更好的安排。内尔必须在午夜独自走路回家这件事,也让她们非常难过。

除了这些老太太,其他人还更难应付。

“我听说这些医院护士自以为高高在上,指使每个人,我不想忍受那种事情。我很乐意尽己所能,在这场可怕战争中贡献一己之力,可是我不会忍受无礼的态度。我这样告诉柯蒂斯太太了,她也同意我最好别去做医院的工作。”

对于这些女士,内尔连回答都省了。

此时关于“俄国人”的谣言在英伦甚嚣尘上。每个人都见过他们——或者说,就算没亲眼见到,他们家厨子的二等表亲也见到了,所以其实是一样的意思。这个谣言持续不散——因为实在太有趣又太刺激了。

有位年纪非常大的女士来到医院,把内尔拉到一边去。

“亲爱的,”她说,“别相信那个故事。那件事是真的,不过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内尔疑惑地看着她。

“蛋啊!”老太太用酸楚的语气耳语道,“来自俄国的蛋!几百万个蛋——好让我们免于饥饿……”

内尔把这些事情都写在信里寄给弗农。她觉得跟他之间音讯隔绝得厉害。他的信理所当然地简短而克制,而他似乎不喜欢她在医院里工作。他一次又一次地敦促她去伦敦……去享受生活……

男人多么奇怪啊,内尔这么想。他们似乎不懂,她讨厌厕身于“为了男儿着想所以要让自己每天开开心心”的妇女大军之中。做着不同的事情时,人们会多快就彼此疏远啊!她无法分享弗农的生活,他也不能分享她的。

在刚分离的第一波痛楚中,她本来很确定他会被杀——那段时期已经结束了。她现在落入身为人妻的常轨之中。四个月过去了,他连点伤都没有。他不会受伤的,一切都好好的。

五个月后,他打电报来说他放假了。内尔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她好兴奋!她立刻去找主任,获准休假。

她搭车到伦敦去,穿着便服的感觉既陌生又不寻常。他们第一次放假!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载着放假士兵的列车进站了,吐出了大量的人潮。她看见他了,他真的在那里。见了面,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他疯狂地捏紧她的手,她这时才知道自己本来有多害怕……

五天的假过得飞快,就像是某种古怪的谵妄梦境。她珍爱着弗农,他也珍爱着她,但他们彼此又有点像陌生人。在她问起法国战地的时候,他的态度冷淡。那里很好——一切都很好,大家都会说说笑话,不去认真看待战事。“内尔,拜托,别那么多愁善感。回到家里却发现人人愁眉苦脸真是可怕,还有不要那么滥情地讲什么勇敢的战士为国捐躯之类的话,那种话让我觉得恶心。我们去看另一场表演吧。”

他彻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中,有某种让她不安的成分——这么轻忽地看待这一切,不知怎么地似乎更加可怕。在他问她都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只能跟他说医院里的新鲜事,而他并不喜欢。他再度央求她放弃那个工作。

“病人护理是个肮脏工作,我不喜欢你做这个。”

她觉得全身发冷,觉得被排斥了,但接着又责备起自己。夫妇重聚了,别的事情有什么重要?

他们有一段狂野的快乐时光。他们去看了一场表演,每天晚上都去跳舞,白天去逛街时,弗农会随兴所至买礼物送她,他们去了一家来自巴黎的裁缝店,坐着看做作的年轻公爵夫人裹在一束束雪纺纱里飘过去,这时弗农选了最贵的衣服版型。那天晚上内尔穿上新衣服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淘气极了,却快乐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