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战争 第一章

六个月后,赛巴斯钦接到乔写来的信。

寄自:苏活区圣乔治旅馆

亲爱的赛巴斯钦:

我来英格兰几天。我会很乐意见你。

你的朋友

这封短笺,赛巴斯钦读了又读。他正好回母亲那里准备度几天假,所以短笺寄来时他立刻看到了。他察觉到早餐桌对面母亲注视的目光,而他惊讶地发现,身为人母的她领悟力及反应都很快,他以前就常常这样觉得。对大多数人来说,他的脸是那么深不可测,她却能够解读,就像他读自己手上那张短笺一样轻松。

她开口时,用的是那种稀松平常的语调。

“亲爱的,要再来一点橘皮果酱吗?”她说道。

“不用了,谢谢你,母亲。”他先回答了宣诸于口的问题,然后继续回答她没说出口的问题——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这是乔写来的。”

“是乔啊。”莱文太太说道。她的声音没有透露任何讯息。

“她在伦敦。”

一阵停顿。

“我知道了。”莱文太太说。

她的声音还是什么都没透露,可是赛巴斯钦可以察觉到那里头的情绪骚动;对他来说,母亲简直就像是这样爆发了:“我的儿,我的儿呀!你才刚要忘记她,为什么她还要回来?为什么她不能就放你一马?这女孩不是犹太人、与我们根本无关!这女孩从来就不是适合你的好太太,永远也不会是。”

赛巴斯钦站了起来。

“我想我必须去见她。”

他母亲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我想也是。”

他们都没再多说。母子彼此理解,两人都尊重对方的观点。

赛巴斯钦沿着街道大步而走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乔完全没说她是用什么名字登记住宿的。她自称韦特小姐或者拉马尔夫人?当然这不重要,不过这类愚蠢荒唐习俗就是会让人觉得尴尬,找她得用这个或那个名字来询问柜台。而乔就是会这样,完全忽略掉这种事!

但结果是没有任何尴尬状况发生,因为他推着旋转门进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乔。她用快乐的惊呼来迎接他。

“赛巴斯钦!你竟然这么快就收到信!”

她带头走向会客大厅的一个隐密角落去。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她变了——变得这么多,都快像是个陌生人了。他想,这变化有部分来自于她的穿着。那些衣服极其法国风,非常低调、颜色暗沉又朴素,却完全没有英国味。她的脸也化了很多妆,彩妆改善了那张脸原先的苍白,她的嘴唇红得不可思议,眼角也化了点妆。

他想着:“她看起来好陌生,但还是乔!这个乔却走得老远——远到我们只能勉强跟她搭上线。”

可是他们倒颇为容易就聊开了。可以这么说:双方都伸出小小的触角,就好像要探测分隔彼此的距离有多远。然而隔阂感突然就消失了,优雅的巴黎陌生人融化了,变成了乔。

他们谈到弗农。他在哪里?他从来不写信或告诉别人任何事情。

“他在索尔兹伯里平原——靠近魏兹伯里。他随时都会被派到法国去。”

“而内尔毕竟嫁给他了!赛巴斯钦,我觉得我以前对待内尔相当恶劣,没想到她竟有这种气魄。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不认为她会有这种气魄。赛巴斯钦,战争不是很美妙吗?我是指它对人产生的效果。”

赛巴斯钦口气平淡地说,他觉得这场战争跟任何别的战争没两样。乔情绪激动地对他开炮了。

“它不一样,不一样的,这你就错了。在这场战争以后会有一个新世界,人类会开始看清一些事情——过去从来没看到的事情:所有的残酷与邪恶行为,还有战争造成的虚耗。这之后人类会全部团结起来,好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

她涨红了脸、情绪激昂。赛巴斯钦体认到——用他的话来说——战争“抓住”了乔。这场战争确实抓住了很多人。他跟简讨论过、惋惜过这件事。读那些关于战争的文字跟言论时,让他觉得恶心。“一个适合英雄的世界”、“终结战争的战争”、“为民主而战”。但其实一直以来,总是同一套可恶的老勾当。为什么人就是不能说出关于战争的实情?

简与他意见不同。她主张这种关于战争的文字宣传噱头(她同意这确实是噱头)是免不了的,是跟战争分不开的附带现象。这是自然界提供的逃避路线——人必须有虚妄幻想与谎言为堡垒,帮助他们忍受硬邦邦的事实。对她来说,这很值得怜悯,而且几乎是美丽的——人们想要相信事实,却用极端错误的方式来看待它们。

赛巴斯钦则说:“我敢说是。不过这些宣传以后会把这个国家搞得很惨。”

乔激烈的热情让他感到悲伤,还有一点沮丧。但说到底,乔本来就是这样。她的热忱总是热得发烫,但她到底会站在两相敌对阵营的哪一侧,机会是一半一半,事情就是这样。她可能同样轻易地付出激情拥护和平主义、狂热地拥抱着殉难者。

她现在控诉似的对赛巴斯钦说道:“你不会这么想!你认为一切都会跟过去一样。”

“世界上一直都有战争,而战争从来就没有带来多大的改变。”

“对,但这一次是完全异于以往的战争!”

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亲爱的乔,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身上,那就是不一样。”

“喔!我跟你说不下去了,就是有像你这样的人……”

她住口了。

“对,”赛巴斯钦鼓励她说下去,“像我这样的人……”

“你以前不是那样的。你以前有理念,现在却……”

“现在我埋在钱堆里,”赛巴斯钦严肃地说道,“我是个资本家,每个人都知道资本家是自私的猪猡。”

“别瞎说。不过我确实觉得钱相当地……嗯,让人窒息。”

“是的,”赛巴斯钦说,“这样讲很真确,不过问题在于钱对人的影响。我会很同意你所说的:贫困是一种蒙福的状态;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可能就像花园里的肥料一样宝贵。可是要说因为我有钱,我就不适合预测未来,特别是战后可能会有的状态,那就是无稽之谈了。就因为我有钱,我的判断更有可能比一般人精准。金钱跟战争非常有关系。”

“对,不过因为你完全从钱的角度来考量,你就说永远会有战争。”

“我并没有这么说。战争总有一天会消失——大概再过个两百年吧。”

“喔!那你是承认,到时人类可能会有更纯净的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