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三章(第2/3页)

“奶妈,你妈妈非常老了吗?她一百岁了吗?”

“当然不是,弗农少爷。一百岁真是太夸张了!”

“你认为她会死掉吗?”弗农渴望自己能表现得仁慈又体谅,因为之前厨子的妈妈病倒然后死掉了。

妈妈没回答,反而口气尖锐地说道:“苏珊,把最底下抽屉里装靴子的袋子拿出来。动作快点,姑娘。”

“奶妈,你妈妈会不会……”

“我没时间回答问题,弗农少爷。”

弗农坐在印花棉布椅面的脚凳边上陷入深思。奶妈说她妈妈不到一百岁,但就算如此,她妈妈一定也相当老了。他总是把奶妈想成老得不得了,想到有人比奶妈还要年长、还要聪明,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种想法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把奶妈贬低到只是普通人类的层次,她不再是一个仅次于上帝的大人物。

宇宙移动了,价值经过重新调整。奶妈、上帝还有格林先生,这三者的重要性淡化了,变得更加朦胧、更加模糊。妈咪、父亲,甚至尼娜姑姑,却似乎变得重要了,特别是妈咪,她就像是有着美丽金色长发的公主,他想为妈咪跟恶龙对抗——像野兽那种棕色的、亮晶晶的龙。

上次那个字眼是什么来着?那个有魔力的字眼——布拉玛真——就是这个,布拉玛真。一个充满魅力的字眼!布拉玛真公主!他独自在夜里轻轻地、秘密地重复这个字眼,还有“该死”跟“胸衣”。

但是永远、永远、永远不能让妈咪听说这件事;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大笑。她总是会笑出来,那种笑会让你身体和心里一缩,而她会说某些话——她总是有话说,就是那种讨厌的话,“小孩子实在很滑稽。”

而弗农知道自己并不滑稽。他并不喜欢滑稽好笑的事情——西德尼舅舅曾经这样说。要是妈咪不会……

坐在光滑的印花布椅面上的弗农困惑地皱起眉头,心头闪过两个妈咪不完整的影像。一个是公主,他会梦见的美丽妈咪,对他来说跟夕阳、魔法还有屠龙混合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妈咪,她会大笑然后说道:“小孩子实在很滑稽。”只是,当然了,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他坐立不安、长吁短叹。奶妈因为用力阖上行李箱而弄得满脸通红,这时慈爱地转向他。

“弗农少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弗农说道。

你总是得说“没什么”,不能把真相说出口。因为要是你说出口,没有人会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在苏珊—伊莎贝尔的治理下,育婴室变成了很不一样的地方。你可以(他确实也常常如此)调皮捣蛋。苏珊叫你不要做某些事,但你还是照做不误!苏珊会说:“我会告诉你母亲。”但她从来不这样做。

苏珊起初很享受奶妈不在时她所拥有的职位与权威。的确,除了弗农带来的麻烦以外,她本来能好好享受这一切的。她习惯跟下级女仆凯蒂交换知心话。

“我真的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有时候他简直是个小恶魔。而他在帕斯卡尔太太面前实在很乖巧。”

凯蒂回答道:“喔!她是一号人物,她真的是!她总是会冷不防吓你一跳,不是吗?”

然后她们会一边说悄悄话一边咯咯笑。

“谁是帕斯卡尔太太?”有一天弗农问道。

“喔,我真没想到!弗农少爷,你不知道奶妈叫什么名字吗?”

所以奶妈叫作帕斯卡尔太太。好一个震撼。在弗农心中她一直就只是奶妈;这就好像有人告诉你上帝名叫鲁滨逊先生一般。

奶妈是帕斯卡尔太太!愈是去想,这件事就显得愈不寻常。帕斯卡尔太太,就好像妈咪是戴尔太太,父亲是戴尔先生。非常奇怪的是,弗农从来没深入思考过帕斯卡尔先生存在的可能性(这倒不是说有这样的人存在。以“太太”相称只是对奶妈地位与权威的肯定)。奶妈享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就像格林先生一样庄严,虽然他有一百个小孩(还有普多、史卡洛与崔伊),但弗农从来没想过有个与他有关的格林太太!

弗农好问的心灵飘到了另一个地方。“苏珊,你喜欢被叫作苏珊吗?你不会比较喜欢叫作伊莎贝尔吧?”

苏珊(或者伊莎贝尔)发出惯有的咯咯笑声。“弗农少爷,这跟我喜不喜欢无关。”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照吩咐做事。”

弗农沉默了。他几天以前才想到了同样的事,不过他也开始了解这种说法不是真的。你不必然要照人家的吩咐做事;一切取决于是谁吩咐你的。

这不是惩罚的问题。他不断被苏珊处罚:待在椅子上不准下来、去墙角罚站,或者不准吃糖果。而奶妈只要脸上露出某种特定表情,透过她的眼镜严厉地看一眼,他除了立刻投降以外,根本无力反抗、无计可施。

苏珊的本性毫无权威可言,弗农明白这一点。他已经发现抵抗成功的快感,而且他也喜欢折磨苏珊。苏珊愈担忧、慌张、不开心,弗农就愈喜欢唱反调。他年纪还小,就好像人类还处于石器时代一般,享受着残酷的乐趣。

苏珊养成了一个习惯:让弗农自己一个人去花园玩耍。缺乏吸引力的她不像温妮那样喜欢花园。更何况,弗农怎么可能在花园里受伤呢?

“弗农少爷,你不会靠近池塘吧,对吗?”

“不会。”弗农说道,同时立刻起意要这样做。

“你会像个好孩子一样,玩你的滚铁环吧?”

“会。”

育婴室再度恢复平静,苏珊放松地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平装书,书名是“公爵与挤奶女工”。

弗农滚着铁环,沿着有围墙的果园周游一圈。铁环从他的手中逃出,跳到一小块土地上面,正好是这段时间园丁头儿霍普金斯小心翼翼照顾的那块地。霍普金斯坚定又充满权威地命令弗农离开,弗农就走开了。他尊敬霍普金斯。

不玩铁环以后,弗农爬了一、两棵树。也就是说,他用上所有适当的预防措施,爬到大概离地六英尺的高度。他厌倦这个危险的运动后,就跨坐在一张长椅上,仔细思索着接下来该做什么。

大体上,他想的是那些池塘。既然苏珊警告过他不准去,那里就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对,他要到池塘边去。他站起身来,而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另一个念头闯进他脑海;这个想法来自一个不寻常的景象。

通往森林的门是开着的!

在弗农的经验里,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他一再尝试要偷偷打开那道门,但门总是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