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人街尸体(第4/6页)

有足足半小时,他愣在那里,全身除了眼皮哪儿也不动。然后他拾起报纸重新看那篇报导。看的时候,不满从眼睛扩散到脸上,然后再度放下报纸,缓慢而厌倦地起床,在穿了宽松睡衣裤的瘦巴巴身躯外头系了件黑与棕色交杂的小号和服式睡袍,双脚探入棕色拖鞋,咳了两声,走进客厅。

那是个老式的大房间,挑高天花板,宽窗,壁炉上方有面巨大的镜子,装饰着大量红色天鹅绒。他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坐在一把红色的宽椅子上。脚歇在近午投射的平行四边形阳光中,吐出的烟雾忽然变得浓起来,漂浮着仿佛融进了阳光里。他雪茄离口,眉头深锁,咬着指甲。

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他坐直身子,双眼锐利,充满警戒之色。“进来。”

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侍者进来。

内德·博蒙特说,“嗯,好吧,”语气中带着失望,然后放松下来,再度沉入红绒椅中。

侍者经过他身边进入卧室,出来时托盘上放了几个盘子,走出去。内德·博蒙特把手上剩余的雪茄丢进壁炉,走回卧室。等到他刮脸、洗澡、更衣的时候,脸上疲倦所造成的惨黄已然消失,只余疲惫之色。

6

还不到中午,内德·博蒙特离开房间,走了八个街区来到林克街一栋灰白的公寓大楼前面。他按了门廊上的一个钮,门锁咔答打开后进入,然后搭狭小的电梯上六楼。

他在一扇标示着六一一号的房门前按了门铃。门立刻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女郎,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她暗色的双眼带着愤怒,整张脸除了眼眶周围也气得发白。她说,“嗯,你好,”然后微微一笑,隐隐有种模糊的安抚意味,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愤怒而道歉。她穿着一件棕色的毛皮外套,可是没戴帽子。圆形头颅上一头光滑短发接近黑色,闪亮如同搪瓷。耳垂上一对金镶玛瑙坠子。她往后退,同时把门带开。

内德·博蒙特边走进门边问道:“伯尼还没起床?”

愤怒又回到她脸上。她音调刺耳地说:“那个下三滥的混蛋!”

内德·博蒙特在身后关上门。

女孩走近他,紧抓着他的双臂,试着摇撼他。“你知道我替那个痞子做了些什么?”她问。“我离开对一个女孩来说举世最美好的家庭,还有一对认为我是圣女的父母亲。他们告诉我他没有一点好,每个人都这么告诉我,他们没说错,我是太笨了才会不明白。我要告诉你,现在我明白了,那个……”接下来是一串刺耳的脏话。

内德·博蒙特严肃地静听着,双眼无精打采。她停嘴喘气时,他问道:“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他把我给干洗了,那个……”接下来又是一串脏话。

内德·博蒙特瑟缩了一下。硬撑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想他没留下什么给我吧?”

女孩闭上嘴巴,脸凑得很近,双眼大睁。“他欠你什么吗?”

“我赢了——”他咳了声。“我昨天从第四场赛马应该赢了三千两百五十元。”

她两手松开他的手臂,轻蔑地笑了起来。“你可以试试看去拿呀。你看。”她两手摊开,左手的小指上有一个玛瑙戒指,她两手举起碰了碰那对玛瑙耳环。“我的首饰全被他给拿光了,只剩这副烂耳环,要是我没戴着,他才不会留给我。”

内德·博蒙特故意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夜里。我是到今天早上才发现,不过那位狗娘养的先生别妄想他能躲得掉。”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拿出来的时候手握成拳。她把拳头凑近内德·博蒙特的脸,打开来。手里捏着三张皱巴巴的小纸片。他伸手要拿,她再度把手指阖起来,往后退,手一抽。

他不耐烦地嘴角一撇,手垂了下来。

她激动地说:“你今天早上看了报纸上头亨利·泰勒的事情吗?”

内德·博蒙特那声“看到了”的回答够冷静,不过胸口却随之急促的呼吸起伏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再度摊开手拿出那三张皱巴巴的纸片。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眼睛眯起,亮晶晶的。

“是泰勒·亨利的借据,”她得意洋洋地说,“价值一千两百元。”

内德·博蒙特正要说什么,又思忖了一下,然后有气无力地开了口。“现在他死了,半毛钱也不值了。”

她把借据再度收进衣袋里,靠近内德·博蒙特。“听着,”她说:“它们从来不值半毛钱,所以他才会死的。”

“你是用猜的吧?”

“随便你怎么说,”她告诉他。“可是我告诉你:伯尼上星期五打过电话给泰勒,说只宽限他三天。”

内德·博蒙特用大拇指扫了扫胡髭一角。“你说的不是气话吧?”

她一脸愤慨。“我当然生气,”她说:“气得会去报警,而且正打算这么做。你如果以为我不敢,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蠢蛋。”

他似乎并没有被说服。“你从哪儿拿到那玩意儿的?”

“就那保险箱啊。”她光洁的头往公寓内侧昂了昂。

他问:“他昨天晚上几点走的?”

“不知道。我九点半到家,几乎一整夜都在等他。天没亮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到处看了看,发现他把房子里的每一分钱和我没戴在身上的首饰全扫空了。”

他再度用大拇指扫扫胡髭,问道:“你想他会去哪里?”

她跺脚,双手握拳激烈地上下挥舞,再度用颤抖愤慨的语气诅咒失踪的伯尼。

内德·博蒙特说:“别闹了。”他抓住她双手的手腕好让她静止下来。他说:“如果你光会拿着这些借据大吼大叫,不如给我,我倒是有点用处。”

她挣开他的手,喊道:“我才不给你,我要交给警方,其他谁也甭想拿。”

“好吧,那就交给警方。丽,你想他会去哪里?”

丽恨恨地说,她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可是她知道自己希望他去哪里。

内德·博蒙特疲倦地说:“又来了。现在耍嘴皮一点用处也没有。你想他会回纽约吗?”

“我怎么会晓得?”她的眼神霎时变得机警起来。

内德·博蒙特的脸颊因苦恼而现出斑点。“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疑心地问道。

她装出一脸无辜。“没怎么办哪。你指的是什么?”

他往她身上凑过去,非常郑重地一面缓缓摇头一面说:“别以为你不会把这些借据交给警方,丽,你会的。”

她说:“我当然会。”

7

内德·博蒙特去那栋公寓一楼的药房打电话。他拨了警察局的号码,说要找杜兰队长,然后说:“你好,杜兰队长吗?……我刚刚和丽·威尔希尔小姐谈过,她在林克街一六六六号伯尼·德斯潘的公寓。他好像昨天晚上突然失踪,留下了几张泰勒·亨利的借据……没错,她还说她几天前曾听到他恐吓他……不,你最好尽快来一趟或派人过来……是……那也是一样的。你不认识我,我才刚跟她谈过,因为她不想从他的公寓打电话……”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没再说什么,把听筒挂上,走出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