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啊哈!”菲尔博士说。

体积如此庞大之人如何能够挤身穿过拱门,更别提行于台阶之上,这事委实超乎人类想像。不过基甸·菲尔博士办到了。

他声势浩大地滚身而来,形体硕大,肩膀罩上复折斗篷,拄着两根拐杖作为支撑。他的铲型帽紧紧攥在握住其中一根拐杖的手里。蓬乱带灰的一团头发圈住发亮的红脸,脸上是三层下巴以及一管很小的鼻子,鼻上架了副系着黑色宽缎带的眼镜。强盗的八字胡——几天没梳理——弯绕在他嘴边。他朝他们煦笑,一如走动的火炉。

的确,就因为菲尔博士西装背心的隆起处洒了雪茄烟灰,而背心上方的口袋又插了封折起来的长信封,上头小心写下“别忘记”,所以折损了一点庄严。

不过整个画廊都在他的脚步下震颤。真会以为肖像画——最后的阳光突显了其中某位军官制服的红或者某顶假发的白——在他沿着狭长的地毯走来时在画框里隆隆晃荡。

菲尔博士大略朝这些肖像瞥过一眼后,仿佛就要直接走进画里以便详加检查。不过他想起自己的来意。他走向中间窗口聚集的众人,发出长长一声战嚎般挑战的声响。

“索林·马许先生吗?”

索林脸色泛白,不过还是意志坚定保持镇静,他点点头瞪眼看去。

“丹佛斯·洛克爵士?”

洛克笑笑,微倾着头。

“呃——桃乐丝·洛克小姐?”

桃乐丝原本偷偷在擦眼睛,面对着鬼魂似的人罩向她来,不由发出尖细的叫声。

“啊哈,”菲尔博士说,很高兴全搞对了。他旋身转向何顿。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笑。

起初是他胃里一声咯咯轻笑,然后就往上蔓延如同小型地震。这一笑搞得他背心隆起处的雪茄灰云雾般升起,也吹开了他眼镜那条宽缎带。接着是纵声大笑隆隆作响如同雷劈,菲尔博士的脸变得猩红,眼睛湿润,胃部呼呼凸起,眼镜咻地飞出。这效果就像留声机笑声唱片:听的人一不留神,就会傻乎乎地加入其中。

“你可介意告诉我一声,”何顿问道——他想桃乐丝和她父亲一样就要加入了,“我为何看来这么可笑?”

菲尔博士忽然刹住。

他回过神来,深切关注的表情在脸上弥漫开来。

“先生,”他咻咻喘道,声音听来好生沮丧,“真是抱歉!真是抱歉极了!”

悔恨之意倾泻而出,跟他的唐突完全不成比例。不过他是真心诚意。他的一切都是特大号,包括情绪。他把铲型帽和一根拐杖放上洛克旁边的桌子,然后便顺着眼镜的缎带摸去,啪地把鼻梁上的眼镜弄歪了。

“你——呃——接受我的道歉吧?”他焦虑地催问。“我笑只是因为,先生,拜你之赐,我办到了(老天明鉴!)原本我觉得永远办不到的事,可是连你自己都不晓得。是这样的……”

“我说呐,”索林道,“这是怎么回事?”

菲尔博士以一根拐杖支撑着转身。

“噢,啊!是!先生,请容我解释自己何以如此冒昧闯入。”

“别,别,很高兴你来此地!”索林向他保证,带着一丝他惯有的开朗笑容。

“你知道,”菲尔博士解释道,一边逡视画廊,“这不是我头一回来凯斯华。我有幸结交已故的安德鲁·德沃何夫人。我想也就是你们称作妈妈咪的女士。”

“妈妈咪,嗯?”索林喃喃道。

何顿的脑子闪过前一天晚上希莉雅讲的某些神秘话语。我现在也不能打退堂鼓了。如果只跟某个男子讲过倒也还好——妈妈咪的老友。“某个男子”有可能是指菲尔博士吗?他没时间多想。菲尔博士正在跟他讲话。

菲尔博士探进他庞大复折斗篷底下的外套口袋,抽出小记事簿撕下的一页要递给他。

“在我们——哼咳——继续下去以前,”菲尔博士喘着说,看来心不在焉的眼睛闪过一抹奇怪的光芒,“可否请你稍微看一下,然后告诉我内容是否属实?”

“你是说?”

“先生,”菲尔博士烦躁地说,扬起纸在空中晃晃,“请你念出这个好吗?”

何顿接过那纸。现在暮色浓得很难看出表情,不过菲尔博士的眼里的确有些许警告意味。何顿侧跪在窗椅上头,把纸凑向玻璃念出。在凯斯华周遭寂静的暗夜里他可以听到壕沟的涟漪声。

铅笔字迹跃入他眼帘。

我无法当着其他人的面讲。等天全黑了,你能否在我打开教堂墓室的锁时,做个见证,看看那里是否真有鬼魂在走动?告诉我答案,然后请把纸条还我。

何顿念了两次都没抬眼。等他抬眼时,他瞥了眼凯斯华暗褐色的那一面以及窗口旁的红褐色排水管,脸部肌肉一动不动。他把纸条递还给菲尔博士。

“对,”他同意道,“完全属实。”

丹佛斯·洛克爵士彬彬有礼地说:“你刚是要说什么,菲尔博士?”

“我是说,”菲尔博士答道,“以前来访时——除了某一次——经验都很愉快,”他前后摇晃一阵,两手按上拐杖支撑部分体重。“而这趟来访,抱歉要告知诸位,是官方的。”

“官方,”索林说,“代表谁?”

“代表威尔郡的警察局督察长麦登。依据的是伦敦刑事侦察组发出的指示。想来你们或许已经猜到,是要调查马许太太的死因。”

“我就晓得!”索林耳语道。

索林冷冷地随便点个头,迅速大步跨向画廊北端,碰了3个电灯开关。画廊沐浴在天花板灯以及窗室红灯罩台灯发出的柔和光线里头。索林回来时,只见菲尔博士正拄着叉状柄的拐杖来回摆荡,低眼怒看他交握的手。

菲尔博士眉头又皱得更深了。

“这件事——哼咳——很敏感,”他说,头没抬起。“海德雷觉得如果我这老朽先来调查,也许比较不尴尬。以防,你们晓得,结果只是疯人疯语。”

“喔!”索林道。“说来你发现是疯人疯语啰。”

“不,”菲尔博士答道,带着预示噩兆的清晰。

“依我浅见,这是谋杀,”菲尔博士抬起眼。“马许太太应该是我指得出名称的毒药害死的,而且几乎可以确定凶手就是12月23日晚上参加谋杀派对的另外那7人之一——等等!”

他语声尖锐,虽然僵着身子的众人其实无意回应。

“你们发表评语以前,可否听我一个提议?”

“提议?”索林迅速道,“你是说,也许可以不张扬出去?”

菲尔博士看似听而不闻。

他察觉有样东西从他下巴底下戳过来——是那张写了“别忘记”,而且因此特别塞进背心上方口袋的折起来的长信封——他抽出来在手上掂了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