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我很累。我——有点疯狂吧,我想。总之,有那么一下子我们只是站定对看,也许相隔20呎。然后我笔直走向她,开口说……”

“讲下去啊,”渥伦德催道,蹙眉俯看书桌。

“我跟希莉雅说:‘我爱你,而且此爱不渝,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她冲口叫道:‘我不在乎!我不在乎!’然后我说:‘这事别再提了,好吗?’她看着我的样子像是被我打了,说道:‘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然后我就匆匆走开,仿佛被魔鬼追赶。”

渥伦德坐直身子,把香烟用力捻熄在烟灰缸里。

“你这个大驴蛋!”他几乎是用吼的。

10秒钟的时间!何顿沉思着。10秒钟的时间,那场和希莉雅之间的对话,压抑数月的感情倾泻而出。黄昏中的树木仿佛闪动着绿色的光芒,潮湿而芳香。希莉雅两手紧握,纤瘦的身子,灰色的双眼,和玛歌一样的棕发,但除此以外和她生龙活虎的姊姊截然不同。10秒钟——之后一切都变了样。他开始意识到渥伦德正在咒骂他,而且内容包罗万象。

“你这个大驴蛋!”渥伦德收尾道,语调疯狂。

“没错,”何顿平静地同意道,“我现在也有同感。可是,”他摇摇头,和渥伦德一样盯着书桌,“可是,你知道,我没办法完全肯定我当时做得不对。”

“呸!”渥伦德说。

“你想想吧,法兰克。1939年德沃何家族在凯斯华有何止数百亩地。他们在城里有幢大房子,在摄政公园那头。还有钱。很多很多钱。”他沉吟着。“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财富多少。应该更有钱了,我想;因为索林在城里很有前途,而且我晓得他发了战争财——老实生意,当然!”眼见渥伦德的眉毛聚拢,他匆匆补充道。

“噢,嗯?也许吧,是我愤世嫉俗。然后呢?”

“再说,1939年的时候我算哪根葱?卢普顿的语言老师,一年300镑外加我的生活费。挺好的老公立学校,没错。生活安适有保障,没什么好忧心的。但是娶老婆?我可不敢想。”

“不过现在你可是唐纳·何顿爵士,坐在金山银山上头。”

“对,”何顿的语调酸苦。“而且很不快乐,因为两个哥哥——我这辈子别想有他们一半好——得先战死沙场好让我继承爵位。总之,言归希莉雅……”

“怎么样?”

“我现在也老大不小了。我想,整体来说,当初我确实表现得像个大驴蛋。不过现在多说无益。我已经失去她了,法兰克,而且他妈的真是活该。”

渥伦德跳站起身。

“少来他妈的这套垃圾!什么意思,你已经失去她了?她结婚了不成?”

“不知道。很可能,嗯。”

“你说的其他人:他们——还在吗?”

“还在,我想。除了妈妈咪;她在1941年冬天过世了。不过其他人都安好,就我所知。而且生活幸福。”

“你最后一次看到希莉雅是什么时候?”

“3年前。”

“最后一次写信给她呢?”

何顿看着他。

“你自己已经指出来了,法兰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打从杰瑞开始招供,你就分派了好几个任务给我。1944年我在德国。1945年你派我直接到意大利追捕史多本。而且,要是你记不起来的话,过去15个月来——15个月,听好了!——照说我可是个死人。”

“去他妈的,我已经道过歉了!凯普曼天杀的真够大意,没跟……”

“官方那头的事就不提了。法兰克。咱们面对现实吧。”

也许是窗口焚烧的阳光吧,何顿觉得头皮又厚又热。他离开窗边,瘦削的棕脸——含蓄,阴郁,固执——和双眼一样深不可测。他站在那儿,在渥伦德的书桌上敲击指节,一敲再敲,骚动不安。

“我们在部队时,”他说,“有个错误的观念,以为家乡的人事永远会保持原样。其实不然。谁也不能寄望它们保持原样。说来也真诡异。昨晚——我在伦敦的头一晚——我去看了出戏……”

“看戏!”渥伦德蔑声道。

“别打岔,等我说完。这出戏讲的是一个人人以为他死了的人返乡。他大闹家乡,搞得鸡飞狗跳,因为他老婆不恋旧情、另结新欢。

“但谁能寄望她眷恋旧情呐?物换星移,人事已非,岁月如流——!这种《玫瑰传奇》(译注:the Roman de la Rose,法国中世纪长篇叙事诗,内容为中世纪贵族的典雅爱情观)遗留下来的高贵感情观,早就跟着中世纪一起死去了——如果世上真有过这回事。走了个男人,女人终究会发现她跟着另外一个也一样好过;而且这——总之,这是明智之举。至于希莉雅,久远前我表现得像个天字第一号大驴蛋……”

他停顿一会儿,然后补充说:

“昨晚,当然,我不晓得大家都以为我死了。不过我的确晓得有那么段隔绝的时光,一道因岁月累积而无法跨越的鸿沟。双方都杳无音讯。我站起来,鬼魂般踅出戏院。现在我可领教到了,”他笑了起来。“老天在上,我领教到了。”

“胡扯!”渥伦德说道。“你现在还——呃——爱那个女孩吗?”

何顿差点气炸。

“我还……!”

“好吧,”渥伦德冷静说道,“她人在哪里?还跟玛歌跟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住一起吗,或者是自己跑哪儿去了?”

“我上回听到她的消息,听说她还跟玛歌和索林住在一起。”

“呃,那我们就假设她还在那里。说来他们倒是在哪儿?城里吗,还是在凯斯华?”

“他们在城里,”何顿答道。“昨晚我从那出要命的舞台剧脱身以后,在旅馆大厅首先拿到的就是《闲谈者》(译注:Tatler,知名时尚杂志)。上头登了张索林的照片,看来跟他那辆劳斯莱斯一样光鲜亮丽,正从他格罗却斯特区的豪宅大门踏步出来。”

“很好!”渥伦德轻快地点个头。他指向他书桌上那排电话。“电话在那儿。打给她吧。”

长长一段沉默。

“法兰克,我办不到。”

“为什么?”

“我得提醒你几次,”何顿询问道,“人家以为我死了?死——了,死了。希莉雅不像玛歌那样身强体健活泼开朗。她——容易激动。妈妈咪以前老说……”

“说什么?”

“算了。重点是,如果接电话的是希莉雅怎么办?她也许已经嫁人,不在那儿了,”何顿补充道,有点慌乱而失去理性,“假如是她接的电话怎么办?”

“好吧,”渥伦德说,“说来索林这小子在城里有办公室对吧?很好,打电话到他那儿,跟他解释情况。听我说,小唐!”渥伦德怒目瞪他,灰发覆在疲惫的脸部上方。“这件事挫了你的锐气。你已经把自己想成是他妈的放逐之徒和伊诺克·亚顿(译注:Enoch Arden,英国诗人但尼生一首同名叙事诗的主角,因遭遇船难而无法返家,重回家乡时妻子已经和自己儿时好友结婚)。得叫停了。这电话你不打,我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