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对。”

“她姓什么?”

“德沃何。希莉雅·德沃何。”

何顿在渥伦德的书桌边扭斜了身,就看见小小的桌历上刺眼的红色数字10。7月10日,星期三。这个提醒扎眼至极,他把眼睛合上一会儿。之后,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向一扇窗户,盯着街道。

热浪在面无表情的白厅大道蔓延闪晃,办公室比起来算是凉爽。四分之一世纪以来雨量最大的6月过后,7月带来炙热焚烧的太阳,叫人血液蒸腾,刺得人眼昏花。一辆红色巴土隆声驶过,新上的漆在战争的寒酸破败之后显得怵目惊心。白厅大道的沙袋和铁丝网全因日益繁忙隆隆滚动的交通下清得一干二净。7年。

离昨天——7月9日——恰恰7年,那天玛歌·德沃何(希莉雅的姊姊)在凯斯华的圣吉尔小教堂和索林·马许结为连理。何顿所有的思想和感情都集中在那场婚礼上,它已经成了一种象征。

当时也是这样的热天,他忘不了。厚厚的青草在威尔郡那个偏僻之处熊熊生辉;水在凯斯华壕屋周遭闪烁;教堂是凉爽的小窟——昏暗的窟里,白色、蓝色和熏衣草色的衣裳跟花的颜色混成一片。

他背后排排教堂座椅上的观礼人群中,传来窸窣声、偶尔的咳嗽声。他是索林的伴郎,站在索林后面几步稍微偏右;希莉雅是伴娘,站在玛歌的另一头(他可以很清楚地记得她那顶大帽子的透明帽檐渗进彩绘玻璃的光线)。

是谁说过教堂就像“海盗的藏宝窟”?这种文学联想真讨厌,老是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不过这儿的彩绘玻璃和黄铜烛台发出闪烁的光芒,的确制造出洞窟般的气氛和味道。然而……

他无法看到索林·马许的脸:只能瞧见索林宽阔厚实的背部直挺挺地罩在宽幅毛布下头,发散出一股好脾性——跟这个平步青云的年轻股票经纪人的个性完全吻合。索林其实紧张得要命。不过何顿倒是可以透过面纱的雾白看到玛歌部分侧脸——健康、爽朗、笑容灿烂的玛歌,公认是家中的美女,和希莉雅的细致秀气形成明显对比——头微微低垂,眼底上了彩妆。

他非常喜欢玛歌和索林!他的灵魂和骨髓深处清楚知道,这会是美满幸福的婚姻!

“我,玛歌,愿意与你,索林。结为连理,”沙哑的女低音已几乎听不到,小口地喘着气,跟在牧师那种城里人口音之后。“从今而后,相依相守。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都甘苦与共……”

一波情绪,和花的香气一样容易触知,从排排座椅那一小团观礼人群流泻而来。情绪泛滥,喉咙哽咽。他不敢看向希莉雅。

他好害怕——带着那种身为伴郎都难免感受到的不安——担心他会掉了戒指!或者在他递交时,索林会掉到地上。然后他俩就要在所有人面前,七手八脚地趴到地板上!但事实上,他惊诧地发现这事其实可以安然处理——身穿白色圣袍的莱德先生弯身前倾,用腹语样的声音喃喃道:“请把戒指摆到圣经上。”

所以他俩都没有搞砸。他和索林惊讶地四目相视,仿佛这是教堂特为他俩特别设计的新把戏。

经过了好像没完没了的矮椅跪拜——对,这时情绪达到最高点——一切都结束时,所有人全跑上前,开始亲吻其他所有人,五颜六色缤纷闪动。他记得老祖母,大家叫她妈妈咪(年高八十,脸孔因为年老而苍白得看来像是抹了粉),猛吸鼻子,手帕摁在她淡蓝色的眼睛上。他记得欧贝戴了顶好笑的帽子,盘旋在背景里——欧贝,一手把希莉雅和玛歌带大。还有丹佛斯·洛克爵士——由他把新娘交给新郎。还有老雪普顿医生,透过夹鼻眼镜疑心地在旁观望。还有小桃乐丝·洛克,12岁,是花童之一,不知为何突然迸出眼泪,连之后的接待会都拒绝参加。

至于希莉雅……

就在这时候,法兰克·渥伦德耐心而世故的声音把他从梦境唤回现实。

“怎么了,老小子?”

“抱歉,”何顿说。他从窗口旋回身,带着微笑把香烟在窗台边沿捻熄。渥伦德关心地盯看背对窗口天光的细瘦身影:一张清瘦聪慧的脸被意大利的太阳晒成棕色,脸上是细细的八字胡还有无法测度的双眼。

“我刚在想,”何顿继续说,“玛歌和我朋友索林·马许的婚礼。7年前,就在战争爆发以前。”

渥伦德的眉毛上扬。“玛歌?”

“希莉雅的姊姊。玛歌当年28岁,希莉雅也许是21岁。当时她们家只剩3个人:希莉雅跟玛歌,还有一个她们称作妈妈咪的老奶奶,”何顿笑起来,不很大声。“婚礼在回忆里总是很好笑。不知道为什么。”

“天知道,老小子。不过……”

“依我想,”何顿沉吟着继续说,“那是因为任何事物一旦牵扯到强烈情绪,事后总会叫人觉得好笑——从结婚到身上被扔了炸弹皆然。不过婚礼中有一种(我想用什么词好呢?)……有一种温情混合在情绪里,所以回忆起来总叫人忍俊不禁。‘你还记得当时你——?’诸如此类的话。”

他静默一会儿,两手摊开又合上。

“玛歌很美,”他突然补充道,仿佛渥伦德有过怀疑。“我从没见过她像当时那么美:绽放缤纷,可以这么说。就女人来说蛮高的:白色面纱下是栗色头发;棕眼分得很开;笑的时候露出酒涡,而且她常笑。人见人爱。是那种在学校里担任曲棍球队队长的女孩,你知道吧?不过希莉雅——老天,希莉雅!”

“不是我说,唐,关于那场婚礼你怎么讲个没完?”

“因为那是一切的基调。婚礼勾动我的浪漫情怀。而且从那之后我和希莉雅就机会不再了。”

“什么意思,你和希莉雅机会不再?”

何顿再次静默一会儿。

“我和希莉雅当晚碰头,”他答道,“就我们俩。在小径,在树下,在同一座小教堂旁边。我……”

当天所有的细节重现眼前;历历如绘叫人心痛:天空的色泽,青草的清香。婚礼接待会在凯斯华壕屋举行——太阳晒得黑色宽幅布面还有浆硬的衬衫成了滚烫的护胸甲,暗褐的屋宇倒映在燃烧的水里,打从凯斯华以凯斯华修道院为名起,这里就住了个德沃何家的人,然后威廉·德沃何从亨利八世手中买下此屋。

他记得摆设在大厅的张张桌子,厅堂是18世纪重新装潢的。祝酒、展读电报、众人鼓动一气的那种兴奋夹杂着匆忙与混乱。之后,新娘和新郎换上比较朴素的衣服,开着索林的车离去……

全都结束了。

“就在将近黄昏的时候,”何顿说,“我在原野上散步。我不期待遇见谁,我也不想遇见任何人。百感交集,你知道的!我朝教堂走去,教堂位在凯斯华壕屋和凯斯华村庄中间。那儿有扇小后门,有条山毛榉夹道的小径经过教堂边沿隔开墓园。我就在那里碰到希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