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行,莱姆,你不能这么做。”

伯格看上去有些紧张。莱姆原以为,凭他干这一行这么多年的阅历,像这样的突发状况应该见多了才是。对伯格而言,他最大的麻烦不是那些想死的人,而是那些想让所有人都活下去的人。

托马斯还在用力敲门。

“托马斯,”莱姆喊道,“这里没事,你不用管我们。”然后,他又对萨克斯说:“我们两个刚才已经说过再会了,破坏这种完美的道别真是太糟糕了。”

“你不能这么做。”

是谁走漏了消息?可能是彼得·泰勒。泰勒医生一定猜到他和托马斯在说谎。

莱姆看见萨克斯的目光瞟向桌子上的三样东西——白兰地、药丸和塑料袋。此外,还有一根橡皮筋,就和萨克斯现在还绑在鞋子上的一样。(他不记得有多少次,从犯罪现场回到家,发现布莱恩盯着他鞋子上的橡皮筋,是厌恶吗?“老实说,林肯,所有人都以为我丈夫买不起新鞋,不得不用橡皮筋固定鞋底。”)

“萨克斯,把医生的手铐解开,我不得不再一次请你离开这里。”

她爆发出一阵大笑。“很抱歉。这是发生在纽约的刑事犯罪,检察官也会认定这是一起杀人案件,他一定会这么做。”

伯格说:“我只是和病人讨论一下而已。”

“所以至今为止,我只是以‘企图杀人’的罪名拘捕你。不过,我也许可以把你的姓名、指纹输入国际犯罪资料中心,查查看你还有哪些案底。”

“林肯,”伯格立刻求救,有点慌了,“我不能……”

“我们还是照计划进行。”莱姆说,“萨克斯,劳驾。”

萨克斯分开双脚,两手放在苗条的纤腰上,俊俏的脸庞上一副蛮横的表情。“跟我走吧!”她冲着医生吼道。

“萨克斯,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我绝不会让你自杀的。”

“让我?”莱姆被激怒了,“让我?我为什么要经过你的同意?”

伯格说:“小姐……萨克斯警官,这是他的决定,而且是双方自愿的。林肯对这方面的认识,比我遇到过的所有病人都深刻。”

“病人?我看是被害人吧?”

“萨克斯!”莱姆叫了起来,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绝望,“我费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才找到有人愿意帮我。”

“也许因为这是错的,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莱姆?在案子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如果我再发作一次,一旦中风的话,我可能会失去与人沟通的能力。说不定我会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一动也不能动地躺上四十年。而且,除非我脑死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帮我拔下维持生命的针头。至少,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表达我的决定。”

“可是,你为什么要死呢?”萨克斯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呢?”莱姆回答,“告诉我,为什么不?”

“这……”要在自杀这个话题上展开辩论,萨克斯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因为……”

“因为什么,萨克斯?”

“因为这是怯懦的行为。”

莱姆笑了起来。“你想辩论吗?萨克斯?你要吗?对,你说的好,‘怯懦’。这让我想起托马斯·布朗爵士【注】的话:‘当生存比死亡更恐怖时,活下去才需要真正的勇气。’勇气往往出现在无法克服的逆境面前……一句对活下去的经典描述。但是,如果这是事实,那么病人在手术前何必需要麻醉?为什么要有阿司匹林出售?为什么百忧解在美国是医生开得最多的药?对不起,和疼痛比起来,什么东西都比它好。”

【注】:托马斯·布朗爵士(Sir Thomas Browne,1605-1682),英国医师和作家,他的散文以文辞华丽著称。

“可是你现在并不痛。”

“你是怎么定义疼痛的,萨克斯?说不定什么感觉都没有的人,也会感觉到疼痛。”

“你还能做很大贡献,在刑事鉴定领域、在历史知识上,没有人比得上你。”

“这种‘社会贡献论’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他说着瞄了伯格一眼,但伯格医生没有搭腔。莱姆发现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桌上的那块骨头上——那块苍白的椎骨。伯格把那块骨头拿起来,捏在戴着手铐的手掌里。莱姆想起,伯格以前也曾经是一名整形外科医生。

他接着对萨克斯说:“但谁说我们一定要对社会有所贡献?更何况,说不定我们贡献后的结果更糟呢。我也可能会造成伤害,无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其他人。”

“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莱姆笑了。“可是我选择的是死亡,不是生活。”

萨克斯有些激动,拼命思索反驳莱姆的话。“但是……死亡并不自然,活下去才是。”

“不自然?弗洛伊德不会同意你的看法的。他超越了享乐原则,感觉到还有另一种力量——他称之为‘非性欲的原始侵略’。努力解开我们建构在生命中的关联,我们的自我毁灭是一种完美的自然力量。万物都会死,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事?”

她又开始挠头皮了。

“好吧,”她说,“活下去的挑战性对你来说,可能确实比其他人要大。不过我认为……以我对你的观察,你是个乐于接受挑战的人。”

“挑战?我告诉你什么叫做挑战。我戴了整整一年的呼吸器,看到我脖子上的疤痕了吗?那是做气管切开手术留下的。好,通过正压呼吸运动——还有我能集聚的伟大自制力——我终于摆脱了那台机器。事实上,我做到了没有人做过的事,重新恢复了肺部的呼吸功能,我的肺可以说和你的一样健壮。萨克斯,对第四脊椎损伤的患者来说,这是见诸记载的唯一一例,为此我付出了八个月的生命。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整整八个月,只是为了能自理基本的动物功能,我不是指画西斯廷教堂或演奏小提琴,我说的是他妈的呼吸。”

“但是你还有机会恢复得更好。说不定就在明年,他们就会发明新的疗法。”

“不会的,明年不可能,再过十年也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他们肯定一直在研究……”

“他们当然在做。你想了解一下吗?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移植胚胎神经组织到受损伤的组织,以促进神经细胞轴突的再生。”这些专业术语轻易地从莱姆漂亮的嘴唇里吐出,“目前尚无显著成效。有些医生采用化疗方法处理受损部位,以创造能让细胞再生的环境,也同样没有显著效果……对较高等的生物还不行。至于一些低等的生物,这种做法就有很大成效。所以,如果我是一只青蛙,我就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呵,真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