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亚伯拉罕·林肯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浓密头发中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他挣扎了几个小时才死去。林肯死的那天晚上,美国东部天空中,云层里升出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迈克·胡鲁贝克从书上读到,这奇异的现象被不同的来源所证实,证人之一是伊利诺斯州的一个农民。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那天这农夫在刚播种的玉米地里一抬头,看见天上殷红色的月亮,便虔敬地脱下了草帽,因为他知道,一千英里之外有个伟大的人物去世了。

今晚看不到月亮,天上乌云翻滚着。胡鲁贝克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顺着二三六号公路西行。他慢慢学会了驾驭这辆越野车,现在显出信心十足的样子。然而只要马路前方或后方亮起了车灯,他就跳下车来,躺到树丛下,等汽车开走再跳上自行车。他的牛后腿般粗壮的双腿把车蹬得飞快。自行车的变速齿轮打在最低档,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换档。

一道车灯的闪光使他惊惧起来。他看到田野另一边有辆警车在缓缓地巡逻,车上的聚光灯照着一幢黑沉沉的农舍。灯光熄灭了,警车继续朝东走,离他越来越远。他放心了一点,边骑边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的情景。

迈克·胡鲁贝克当时二十岁,因强奸罪被捕。

年轻人在纽约州北部一所私立大学读书。学校在一个小城镇里,盛夏时分这里风景优美,但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天气都像小镇衰败的经济一样死气沉沉。

第一学期迈克·胡鲁贝克常显得不安,也不怎么和人来往,但他成绩还不错,特别是美国历史方面的两门课,成绩尤为突出。然而到了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了。他很难集中思想,似乎对最简单的事情都作不出决定——比如先做哪门功课,什么时候去吃饭,先刷牙还是先撒尿等等。他坐在房里朝窗外呆望,一望就是几个小时。

他当时的个头已经像现在这样高大,生着一头卷发,猿人似的两道弯眉连在一起,一张圆盘脸,不笑的时候挺和蔼,笑起来,倒显得狰狞了。其实他多半是在感到尴尬时才笑,可在别人看来,那笑容里总透着恶意。他没有朋友。

所以,在三月里一个阴沉的星期天,当迈克听到有人敲自己的房门时,他觉得很惊讶。他好几个星期没洗澡,身上穿的衬衫和牛仔裤也有一个月没洗了。谁也记不得他什么时候打扫过房间。同房间的同学早就逃到女友宿舍里住了,这使迈克很高兴,因为他敢肯定这个同学趁他熟睡时悄悄给他拍过照。他在桌上趴了两个小时,阅读T·S·艾略特的诗《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味同嚼蜡。

“嘿,迈克。”

“谁?”

来访者是住在学生宿舍的两位低年级同学。迈克站在门口,满腹狐疑地盯着他们。两位同学满脸堆笑地跟他寒暄,他直楞楞地瞪着他们,一言不发。

“迈克哥们,你太用功了。来吧,我们在娱乐室里举办联欢会。”

“还准备了吃的,来吧!”

“我得用功呀!”他诉苦地说。

“得了,来吧……来玩玩。你太辛苦了,哥们。来吃点什么吧。”

迈克好吃。他一天三顿都吃得很多,还时不时要来点零食。他通常总会答应人家的要求,如果他拒绝了别人,心里就会担忧得坐立不安:人家会怎么想?人家会说我什么?

“去也行。”

“喔,太好啦。下楼玩去喽!”

于是迈克不情愿地跟着那两位同学顺着走廊朝娱乐室走去,那里传来联欢会的喧闹声。经过一间黑暗的卧室时,两位低年级学生闪到一边,让迈克先走。他们蓦地转过身来把他推进卧室,砰地关上门,从外边上了锁。

迈克吓得拚命吼叫,用力拽门把手。他在屋里乱摸,找不着电灯。他冲到窗前,扯下窗帘,要砸破玻璃从离地四十英尺的窗口跳到下边的草坪上。这时他看到屋里还有一个人。他在另一两次聚会时见过她。这是一年级的一个胖女孩,圆脸,鬃发剪得极短,脚脖子很粗,肥手腕上戴着一堆手镯。女孩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床上,裙子撩到了腰际。她没穿内裤,手里还捏着一只酒杯。里面有喝剩的桔汁和伏特加酒。她显然曾经清醒过来,呕吐一阵之后又昏睡起来。

迈克凑到跟前去看她。看到她的下体(平生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这个部位),闻到酒和呕吐物的气味,他的惊恐发作了。他朝昏睡不醒的姑娘吼道:“你想干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撞门,响声震动着整栋宿舍楼。外边的走廊里传来哄笑声。迈克倒在床上,喘不过气来,一阵幽闭感使他恐惧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往外冒汗。过了一会,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后来他只记得两个警卫无情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从床上拖起来。那女孩清醒过来,放下了裙子,在尖声号哭。迈克的裤子开着口,阳物软软地吊在外边,被裤子拉链蹭出了血。

迈克·胡鲁贝克什么也记不得了。女孩说她害感冒,刚躺到床上,一睁眼就看见迈克掰开她的腿,不顾她的反抗和挣扎对她施行强暴。叫来了警察,通知了家长。迈克当晚在监狱过夜,两个看守提心吊胆地盯着他。迈克瞪着他们,叫他们到他房间去取来历史书,不然就“宰了你们”。他们从没遇见过这样的犯人。

证据是互相矛盾的。女孩的阴部的确发现了三种不同的避孕套润滑剂,但迈克被警察抓获时并没戴避孕套,屋里也找不到任何避孕套。迈克的辩护律师说,女孩自己掏出了迈克的阳物,反诬他强奸,以掩盖她在半醉之后与好几个男生乱搞的事实。

然而另一方面,有好几个证人,包括女孩本人,声称愿为迈克的罪行作证。另外,迈克曾经威胁过,或者恶狠狠地盯过许多同学,尤其是女同学。

但最不利的证据是迈克·胡鲁贝克本人:一个高大、可怕的男子,比这女孩的个子大一倍——而且被抓获的时候裤子还没穿上——控方律师得意地指出这一点。事件过后迈克·胡鲁贝克变得语无伦次,嘴里嘀嘀咕咕地骂粗话。这就使迈克更没有胜诉的希望了。律师知道迈克这样出庭准会惹乱子,便承认他犯了性攻击罪,然后将他保释出来,条件是先退学,再住进他家附近的州立病院,接受为性暴力者设立的心理治疗。

六个月后他出了院,回到父母家中。

回家以后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一天,迈克对母亲说,他要回学校去念书,“只读历史,不读别的。”

母亲吃惊地笑道:“回学校?你说笑话吧?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知道你对那个女孩干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