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梦中身 章节十三 谜后谜(第3/8页)

袁昇的心底腾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再将目光凝在那壁画上时,便觉得一阵恍惚,仿佛那再不是一面壁画,而是一道真实的窗口,窗口那边就是地狱,那里饱含各种痛苦,那里也制造各种痛苦……

一闪念间,那面巨大壁画上的鬼神仿佛都在悄然浮动起来,整座阎罗殿都有一种飘忽迷离之感。袁昇悚然一惊,似远似近,模糊迷离,这种感觉太熟悉了,那是道家法阵。

他再凝目对面的慧范。这老胡僧的形象倒是清晰的,他的笑容还是那样圆滑和蔼,他倒茶的姿势还是那样谦恭轻柔。

只是他已经倒茶很久了吧,那茶盏竟似深不可测,茶水永远没有倒满的一刻。这老家伙的手还是这么稳,丝毫不抖,而那壶中的茶水也似永无穷尽,还是那样汩汩地从壶中稳稳地注入盏中。

“原来这面巨大的壁画,乃至这座阎罗殿,都被你布置了道家法阵。”袁昇轻叹一声,“而你这个凄恻诡异的故事,则是一道迷魂种子,潜入我的心底,随时可能发动。”

“迷魂种子?”慧范终于停止了倒茶,双目眯成一线。

“是啊,回顾这些日子的梦幻颠倒,根源不是我遇见黛绮,而是从这幅《地狱变》开始的。”袁昇的目光愈发锐利,“其实最早对我施行迷魂术的人,就是你老人家,不是吗?”

“大郎说笑了,老衲哪里有那个本事。”

“寻常的胡僧自然没有,可你老人家不同啊,”袁昇尽力放缓语调,“还记得方才我说的我要给师尊报仇之语吗?我师尊暴毙的缘由,我已找到了,都是因为你!”

“这愈发让人糊涂了。老衲只会算些歪账、赚些闲钱,难道是老衲杀了神通广大的令师尊?”

袁昇一字字道:“只因你就是我的师尊鸿罡真人,但你改换了曾经的容貌和身份,今后将只以这个老胡僧的面目出现。也可以这么说,是你杀死了我的师尊!”

慧范脸上那招牌式的微笑慢慢干涸,目光颇为复杂。阎罗殿内变得寂静无声。

沉了沉,慧范才点点头:“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他慢慢挺直了佝偻的腰身,“还想看看老道原来的形貌吗?”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已恢复成鸿罡国师的从容大气。在这短短一句话的工夫,他那张苍老的脸孔竟也在一直变化,褶皱变得平复光滑起来,苍白的脸色也闪过一丝健康的血色,但那张脸却仍在变化,忽而细微,忽而急速,一眼望去竟有千变万化之感。

“不必了,”袁昇不由黯然闭上了双眼,“连声音也不必变回来。那些音容笑貌,还请留在弟子心底。”他的声音满是酸楚。在这之前,他一直希望,是自己错了。

慧范微笑道:“你到底是从何处看出了破绽?”

“师尊您仙逝得太过突然了。”

袁昇沉沉一叹:“您老功深造化,本不该被我打伤,被刺伤后,又重伤而亡,则愈发不该。更让我觉得奇怪的,还是您的遗命,我的资历本不该成为玄元观主,何况那时我还有心魔未除。而我荣登观主之位后便要举办开光大典,这遗命实在是匪夷所思,或者说,大有玄机。弟子已动了疑心,对许多习以为常的事都觉得古怪起来。但真正窥破端倪,则因我和五师兄夜探大玄元观内的禁地锁魔苑。相传那镇元井内镇压着您耗尽心血擒来的九首天魔……实则,那井内被你设置了一个极强大的法阵,只要穿过去,就会发现那其实是一条密道,另一端竟是距离西市不远的一家书肆。书肆的后门,居然正对着西云寺的一个角门。是啊,师尊近年来总是闭关,其实您每次闭关,都是去了西云寺。”

“原来你果然和老五去了镇元井!”慧范的眸中射出些棱光。

“这也早在您的意料之中,不是吗?您早就想杀死五师兄了。”袁昇黯然道,“只因他生性耿介,曾因皇太女之论与您争执。那晚在出发之前,五师兄的神志已有些癫狂。是的,他也曾中了一道迷魂种子,对他出手的人,应该也是师尊吧。”

慧范脸上浮出一抹神秘的笑容:“老五忤逆师尊,其心可诛。我没有毁去那镇元井,原本只是想困死他的,连我那遗蜕上的天魔之箓都是为他留的。没想到,却累得你也跟着去凑热闹,阴差阳错,竟又让你看破了端倪……”

袁昇冷哼一声:“西云寺内一个唯利是图的老胡僧慧范,居然是大唐三大国师之一的鸿罡真人。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的事,但弟子一经生疑,便看出了很多破绽。比如,您的坐姿!”

慧范一愕,微微低头。那时候,胡椅还不很流行,大部分唐人都习惯跪坐于地,所谓“正襟危坐”,其实也是跪坐。而身为胡人的慧范,此时却是极标准的唐人坐姿。

袁昇苦笑道:“按理您是个老胡僧,即便能学得我们唐人的坐姿,但也不该这样随时坐得有模有样。这绝非入乡随俗,而是您早已自幼这般坐熟了,您,根本就不是个胡人。”

“除了您的坐姿,还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和您这胡僧在一起时,我总觉得有一股很熟悉很醇和的气息;比如您那安卧在棺椁中的遗蜕,虽然弟子功力浅薄,但总觉得有些障眼法的嫌疑;再比如您在宗相府上演示的‘天花乱坠’,虽然您老故意拉低了手法,但弟子一听旁人的叙述,便知那是源于灵虚门正宗的梦修功法……对老胡僧慧范生疑后,弟子最大的疑惑便是,您老为何要这么做呢?”

袁昇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那日五哥死前的一番话提醒了我。他说曾与您大吵一架,只因您曾向万岁进言,以天象为说辞,当立安乐为皇太女。经他这一点,我才想起此事,那段时日,弟子常见您为此唉声叹气。师尊显是深深忧虑过、犹豫过,本不愿蹚此浑水。宗相府寿宴,我的两位朋友曾赶去大闹一番,回来后曾跟我细说了当时情形。您扮的这个胡僧慧范,似乎在面对老对头宣机国师时隐现出一种不甘……弟子一听之下,便已明了。原来这才是您最终铤而走险的缘由——只因您虽为太平公主打理钱财,实则早就投靠了韦皇后。”

慧范的脸色僵了僵,终于怅然一笑:“是啊,不甘心!看到宣机那家伙就不甘心。你以为凭着陆冲那蹩脚的隐身术,真能逃脱宣机的追击吗?嘿,早知今日,为师就不出手了,放跑了陆冲,反给自己增加了麻烦。”

“弟子知道,当年您身为三大国师之首,本是大周朝则天皇帝驾前的第一红人。其后神龙政变,今上登基,虽然万岁依旧很看重您,但皇帝却更听皇后的话,您给太平公主理财只是狡兔三窟之举,实则更希望也能被韦皇后宠信。可惜,两年前,您与韦皇后的红人宣机国师争宠斗法,求雨失败,不但伤了元气,名气身份更退了一等。您必然不甘心,您一定要反转,甚至不惜抛却毕生清誉,冒险为安乐公主鼓与呼。可惜此言一出,朝野震动,却没有任何回音,而师尊在道门中的威望却急剧下降。但韦皇后给您下达的第二个命令,您老却实在无法完成了,那便是……刺杀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