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梦中身 章节八 心结

第二天一早,按照与陆冲分头行事的约定,袁昇又赶回了大玄元观。

他苦思半晚,觉得这座由玄元旧观基础上改建而来的宏大道观其实颇为神秘,甚至可说是疑云重重。

比如,师尊功力深厚、素来康健,但近年来耗费心血过剧之事,主要是督建这大玄元观,据说师尊吃住都在玄元观旧院内的某处,那么其起居之处是否异常,其饮食是否曾中毒?

比如,在自己昏倒的那段时间内,到底有什么人曾经进入过师尊的那间丹房?

还有,师尊曾降伏了会危害京师的九首天魔,将其镇于锁魔苑内的镇元井内。但此时反过来一想,便觉有些古怪——在一座敕建的新道观内,为何偏会有一处所谓的禁地?

还有最紧要的,师尊的掌心为何会现出那道诡异的天魔之箓?

观内的众道士都已换了孝衣,大师兄凌髯子正在前后忙碌,指挥人手布置灵堂等后事。袁昇仍觉得有些似梦似醒的古怪感觉,更因他多年来一心精修,对这些俗务知会不多,也就帮不上多大的忙。

昏昏沉沉间,他被两个小道士伺候着换了孝衣,便再来到师尊的棺椁前守灵。前任首席国师鸿罡真人突然羽化的消息已传了出去,这一日已陆续有道门高人赶来吊唁。袁昇少不得又要陪着大师兄一起应酬接待各方来客。

这般忙碌了大半日,直到日色西斜,袁昇才消停下来。

黄昏时分,大玄元观的后园显得颇为冷寂,数丛疏竹在暮风下发出萧萧的低吟。袁昇便在飒飒竹吟中踱着步,不知不觉间,便又走到了那个神秘之地。

夕阳的最后一抹红照在“锁魔苑”三个大字上,平添了几分阴森。袁昇觉得那抹余晖仍在悄悄地流动着,似是一只狡诈的眼睛正偷窥着自己。

这扇门背后,就是本门中人连谈话都被列为禁忌的东西——九首天魔。

佛教中称天魔为魔王、天子魔。道教将魔分为十种,有鬼魔、阴魔、阳魔等等,而魔力最上者为天魔,诸般解释,各持一说。以袁昇之广博见闻,也从未见过此物,只是从个人之理悟,觉得那应该是另外一重天地的魔灵,因而有万千变化。

这九首天魔之说更是缥缈而诡异,也只有四大宗主这些级别的道门高人才隐约知道些消息,那这里面到底封存着什么样的秘密?或许只有打开这扇门,才能知晓师尊掌心那道天魔之箓的秘密。

袁昇伫立在夕阳残照间,心底疑惑万千。

蓦地一阵暮风袭来,吹得竹丛的枝叶乱摇,似有许多暗影在仓皇地晃着。

“是谁?”他心生感应,猛然回过头来,正瞧见竹影间二师兄凌智子那张有些尴尬的白脸。

凌智子见已被他发现了踪迹,只得缓步走出,干咳一声:“十七弟,我见你昏昏沉沉的,怕有什么闪失,便跟过来瞧瞧。”说着压低声音,“前面可是本门禁地,你在此徘徊做什么?”

袁昇冷冷瞥了他一眼,看来这家伙鬼鬼祟祟地跟了自己许久。暮光下,二师兄这张脸更显得有些虚假。此时若论地位,他是大玄元观新任观主,远在二师兄之上。他便也懒得再虚假客套,道:“二师兄,小弟有一事请教。我记得师尊生前,一直是你随侍左右的。师尊的饮食,近日来可有何异常?”

凌智子的脸色有些古怪,却还是极镇定地点了点头:“师尊饮食向来清淡,这你是知道的,近日来也是如此。若说变化,就是吃得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已近辟谷之境。”

“辟谷之境?”袁昇一惊。辟谷是道家的一种修炼之法,最高明的道家高人甚至在辟谷时可以几日不食。很奇怪的是,师尊既然要督造大玄元观大费心血,为何还要辟谷少食?

他叹口气,又问:“我在昏过去之前,也是看到二师兄第一个冲进屋来。这么说,你是唯一见到师尊仙逝时的人了?”

凌智子的脸色更僵,沉声道:“我在门外听得异响,便冲了进来。但刚冲进来,便见你昏了过去。不过,大师兄几乎是前脚接后脚地跟了进来。是我二人一起,看着师尊仙逝的。”

袁昇无语。凌智子的这些话,隐隐地,也和大师兄凌髯子的话能互相印证。

“你放心吧,师尊寿终正寝,羽化成仙,走得极是安详。”凌智子轻拍着他的肩头。暮色中,凌智子的眸光亮起来,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光。

袁昇跟他微一对眼,便觉心神一阵恍惚。凌智子的双目愈发闪亮,低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现在,你需要安安稳稳地睡上一个美觉,最好再做上一个美梦。”

他的声音很轻柔,袁昇几乎就想在他温和的轻语声中睡去。师尊仙逝后,袁昇便心力交瘁,反而难以安眠,即便入睡,也睡得极不安稳。

“你撒谎!”

竹林内忽地传来一声怒喝。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闪到。这人方脸浓眉,面色黝黑,正是袁昇的五师兄凌尘子。

袁昇给这道喝声弄得悚然一惊,心神略定,登时狠狠瞪了凌智子一眼,暗道:“二师兄当真古怪,为何要对我施展这种迷魂邪术?是了,他也曾修习梦修术,但他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候,他还不便跟二师兄撕破脸皮,只得向凌尘子点头道:“五师兄,你何出此言?”

凌尘子瞪视着凌智子,怒道:“因为他撒谎,师尊绝不是寿终正寝。”这位五师兄是个铁匠出身,性子耿介,此时怒气上来,双眼都瞪出了血丝。

凌智子一惊,冷哼道:“老五,你又饮酒了?这般胡言乱语!”对这位“打铁”的五师弟,凌智子还是敢摆出二师兄的架子的。

“你在撒谎,只因大师兄是和我一起进的丹房。我们进屋后,便见十七弟已然昏死,师尊也是奄奄一息,此外屋内便只有你。”凌尘子瞋目再喝。

“不错,你说师尊奄奄一息,那便没有仙逝,师尊临终前还不是当着大师兄的面,将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不知怎的,凌尘子对这位二师兄颇为敌视,双目火红地瞪着他,道:“反正你撒了谎,有一便有二。关键是,在十七弟昏过去后,你对师尊做了什么?”

“住口!”凌智子闻言怒不可遏,双眸灼灼地回瞪着他,“那时是紧要关头,我急得心乱如麻,没记得你跟大师兄一起进来也很寻常。哼,我自然只记得大师兄,你又算是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记住你?就凭这个,你便说师尊不是寿终正寝?”

二人的眼中都似要喷出火来,凌智子的目光尤其锐利。

袁昇心中一动:“二师兄难道对五师兄也要施那邪法吗?”忙挡在五师兄身前,温言劝慰。

凌智子还算性子缜密,知道这非常时期,最忌门内吵斗,便即拂袖而去。临走前只丢下一句狠话:“老五,师尊尸骨未寒,你便胆敢以下犯上,待我禀过大师兄,定要门规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