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精妙的骗局

十一月

下雨了。雨水像一道缓慢移动的幕墙降落到伦敦市内的海德公园,在轻微的西风的吹拂下,又像一道下落的水帘,飘向公园小径和分隔南北向车道的狭窄的悬铃木绿地。一个湿淋淋的忧郁的男人站在光秃秃的树下观察着。

格罗夫纳豪斯酒店的舞厅入口在弧光灯和连续不断的照相机闪光灯照耀下,如同白昼一般明亮,里面温暖、舒适、干燥。门前的雨篷下只有一片受了潮的人行道,穿制服的看门人站在那儿,熠熠发光的雨伞拿在手里随时准备待命;豪华轿车一辆接一辆地驶上前来。

每当一辆被雨水打湿的轿车在雨篷下停住时,就会有一个看门人跑上前去,为低头弯腰的电影明星或名人撑起雨伞,为他们在汽车到遮篷的几步路上遮风挡雨。然后他们便可以挺直身体,把面孔转向镜头,绽放出训练有素的微笑。

狗仔队们站在雨篷两侧,浑身湿漉漉的,还要尽力保护他们那些珍贵的采访设备免受雨淋。他们的叫喊声越过马路传到了树下那个人的耳朵里。

“这里,迈克尔。这边走,罗杰。笑得灿烂些,夏奇拉。真可爱。”

电影界的名人和要人们朝溜须谄媚者和蔼地点点头,对着照相机和摄像机镜头,同时也对遥远的影迷观众露出笑容。他们没理会那几个身穿带帽防水夹克、流露出恳切目光的奇怪而又执著的签名收集者,如同轻风一般飘进了酒店。在那里,他们将被引到预留给他们的桌前。他们会不时停下脚步,面带微笑与熟人打招呼,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1]的颁奖仪式。

树下的小个子男人继续观察着,眼里饱含壮志未酬的渴望。他也曾梦想有一天自己也许会加入其中,成为一位电影明星,或至少为自己的同行所知晓。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现在不可能了,太晚了。

三十五年以来,他一直是演员,演的几乎全部是电影。他扮演过一百多个角色,从没有台词的群众演员开始,转而扮演微不足道的跑龙套的小角色,但从来没有演过真正的大角色。

他曾经是与彼得・塞勒斯[2]擦身而过的旅馆行李搬运员,并在银幕上出现了七秒钟;他曾经是军用卡车司机,让彼得・奥图尔搭车进入开罗;他曾经手持一把古罗马长矛,立正站在距麦克・帕林咫尺之遥的地方;他曾经是飞机机械师,帮助克里斯托弗・普卢默爬进一架“霹雳火”战斗机。

他曾经扮演过服务员、行李搬运员,以及从《圣经》到二战时突出部战役里每一支军队中的战士。他曾经出演过出租车司机、警察、同席的客人、过马路的人、推着小车的叫卖小贩和人们能够想象出来的任何角色。

但情况总是相同:在拍摄地待上几天,在银幕上出现十秒钟,然后是老朋友再见。他曾经在赛璐珞胶片里与每一位已知的明星仅仅相隔咫尺距离,曾经见过好人与坏蛋,见过遵守纪律的和爱耍脾气的演员。他知道他可以绝对令人信服地出演任何角色;他知道他是人类里的变色龙,但没有人认识到他坚信自己所具有的那份天赋。

因此他在雨中注视着他的偶像们纷纷下车进入晚会大厅,并在此之后返回他们入住的那些豪华气派的高级公寓和套房。当最后一位名人进去之后,灯光暗淡了下来,他步履艰难地顶着风雨,走回位于马伯拱门的公交车站。在公共汽车上,他站在走道里,雨水一直从他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下车后,他又步行了半英里路,才回到位于白城区和牧羊人森林地区之间的一套一居室公寓里。

他脱下已被雨水淋透了的衣物,用一条从西班牙的旅馆里拿来的旧毛巾睡袍裹住身子(当时在拍摄由彼得・奥图尔主演的电影《梦幻骑士》,他在影片中牵着马),然后打开了一台单管取暖器。湿衣服里的水汽会在夜里蒸发,到第二天早晨,就只剩下一些潮气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找到工作了;这个职业即便对于矮个子的中年男人来说,竞争也相当激烈,而且前景黯淡。他的住宅电话已经停机,所以,如果他想与他的代理人联系,只得亲自找上门去。这事他已做好决定,明天就去。

他坐下来等待。他总是坐着等待。这是他生活中的片场。终于,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他认识的一个人走出来。他跳了起来。

“你好,罗伯特,记得我吗?我是特鲁比。”

罗伯特・鲍威尔[3]吃了一惊,显然记不起眼前的这张面孔。

“《意大利任务》,都灵。当时我驾驶出租车,你就坐在后排座位上。”

罗伯特・鲍威尔一贯的幽默反应救了这个场面。

“哦,是的,在都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样,特鲁比?过得好吗?”

“还好。不太坏,没什么可抱怨的。突然来到这里,就是想看看你的熟人是不是有什么活可以让我干。”

鲍威尔注意到对方的衬衫和旧防水风衣袖口已经磨损。

“我会让他留心的。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祝你好运,特鲁比。”

“也祝你好运,老朋友。振作起来,对吗?”

他们握手后分开了。代理是一个好心人,可是没有工作能让特鲁比干。一部古装戏要在谢珀顿开拍,但演员都已选定。这是一个竞争十分激烈的行业,唯一的动力是保持乐观并相信明天会轮上一个大角色。

回到公寓后,特鲁比绝望地盘算着。每星期可以领到几英镑的社会救济金,但伦敦物价十分昂贵。他刚刚与房东科扎基斯先生又进行了一次交涉。科扎基斯再次催讨拖欠的房租,并称他的忍耐并不像他故乡塞浦路斯的阳光那样没有限额。

情况很糟;实际上,没法更糟糕了。当暗淡的太阳钻进院子对面的高楼后消失时,这位人到中年的演员走到碗柜前,取出一件用麻布包着的物品。多年来,他常常自问,为什么要保留这件讨厌的东西。毕竟这不符合他的品位。是感情用事,他猜测。三十五年前,他还是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还是一个被剧团认为将来会成为明星、聪明而又渴望成功的年轻演员时,他的米莉姑奶奶留给他的。他打开了包裹着的粗麻布。

这是一张不大的油画,不包括镀金画框在内的话,约十二英寸见方。多年来他一直没拆开过包装,但即便在他刚得到的时候,油画就已经很脏了,布满了污垢和积尘,使得画中人物成了模糊的轮廓,只比影子稍微清楚一点。尽管如此,米莉姑奶奶在世时,总是声称它也许值几个英镑,但这很可能只是老太太的美好遐想。至于它的来历,他一无所知。实际上,这幅小小的油画还真有一个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