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父亲的选择(第4/7页)

是畸形人。

昨日马戏团的帐篷已打开,许多侏儒和小头畸形人,忙碌着安营扎寨。他们要把旋转木马当成家,可以挡风遮雨。双头人骑在木马上练习hip-hop(嘻哈),六条胳膊的哪吒勤学苦练街舞。

叶萧使劲牵住死神,抓住个打扮成红皇后的女侏儒问:“为什么要回来?这个地方有毒,快点离开!”

“我知道有毒啊,但我们没有别处可去。你是警察先生吗?我听说过你的事,你好棒的!”

大头侏儒的口才不错,操一口港台腔,想必是经常上台表演的老油子。他们不是不想回归社会,但哪里又容得了这些怪物?福利院不会收成年人,在收容所顶多吃几天饭,跑到街上连流浪狗都要欺负他们。他们注定只能四处流浪,回到失乐园的大帐篷,哪怕这片大地有毒。

“阿努比斯回来了!他还送给我这个。”

女侏儒摊开双手,左右手的掌心里,各自抓着一枚黑色石头——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弯她的胳膊。

是欧阳小枝的铅笔盒里的黑色石头。叶萧从没见过这两个东西,但死神开始疯狂嚎叫,对着另一个方向,大雨如注……

大雨停了吗?

反正盛夏看不到。她从昏迷中醒来,癌细胞让人脱力,感觉发高烧,像被绑在火刑架上炙烤。这是间密室,没有窗户,没有灯,就像坟墓。不知多久以前,她来到南明路799号,遭到一只手的袭击。是啊,她只记得那只手,然后昏迷。这里有股怪怪的味道。这是地下室吗?还是“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或者,我已经死了?

在微弱的灯光里,她看到了乐园。他的面色很糟,也许饿了四十八个小时。她抱住这个男人,用拳头砸他的脑袋,呜呜地说:“坏蛋!你干吗逃跑了!”

“你怎么来了?小白痴,你必须躺在医院里。”

乐园搂着她,几乎摸到癌细胞分裂的震动。那天清晨,他从家门口逃跑。十八岁的魔女,尚窝在他的床上熟睡,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红色短发,像黑色床单上的一摊血。她的睡姿真难看,两条腿分得很开,屁股对着外面,露出整个后背。离别前,他帮她盖好了被子。

然后,他在门外遇到叶萧。但他不想被警察带走。他选择逃跑,哪怕被子弹击中。他翻越大桥栏杆,跳下浑浊的河道。水很深,至少有五米,可通行两千吨的内河集装箱船。他是个游泳高手,能憋气游出去很远。他从一艘拖轮船舷边浮出水面,躲过叶萧的视线。他藏在船舱角落,越过百舸争流,在长江边上的码头靠岸。他像条淹死的鱼。

乐园来到这个地方,他在等待一个人,想把最后一点话问清楚,再亲自送对方上路。

“你在等左树人?”

“嗯。”

乐园指向密室角落的阴影,原来还有第三个人。穿着阿玛尼白衬衫的老头,脸上暗红色的伤口结痂,如同蜈蚣爬过鼻子,这是盛夏送给他的礼物。

左树人躺在地上昏迷着,左右手都是光秃秃的,从手腕处整齐地被切断。乐园给他做了止血措施,否则可能已经变成尸体了。

若不是四肢乏力,盛夏就要抽他耳光了:“你为什么要救他?让他死了不是更好?为那么多人报仇。”

“如果他死了,还有许多真相,就永远埋在坟墓里挖不出了。”

“他对你有恩,你对他还有情义,是吗?”

“嗯,你看过《悲惨世界》,就知道,就像冉·阿让从德纳第夫妇的小酒馆带走了珂赛特,左树人拯救了我——欧阳乐园。”

“1999年,我爸带我去左树人家做客。那时候,他就住在大别墅里了。我好羡慕那么大的房子。我家又小又破,经常挤在小阁楼过夜。而他一个人住了三层楼,房前屋后还有花园和草坪。左树人陪我下围棋,让了我九个子。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有文化,有教养,是绝对的社会精英。他送给我爸一套昂贵的国外邮票,他知道我爸喜欢集邮。他又送给我一台快译通,帮我学习英语。他带我参观了别墅的地下室,有全套的脑神经学科图书,还有大脑结构的模型,甚至有真实的人脑切片标本。我从小梦想做个医生,而他曾是医科大学的教授,脑神经学科的专家。从那时起,我就把他当作偶像,发誓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盛夏苦笑了一声,离他远了半尺:“而你终究是那个世界的人。”

“那一天,我爸提起欧阳小枝,说她有严重的癫痫,每次在家里发病都很吓人。左树人说他专门研究这种病,小枝爸爸生前跟他情同手足,他会把小枝当作自己的女儿来治疗。”

“我懂了……”

因为癌症而同样有癫痫的盛夏,低头看着失去双手而昏迷的左树人,捏紧双拳。

又是一道光,居然是一盏蜡烛。密室里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一张脸。

密室中的第四个人。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的,但她依然恐惧到了极点。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会让魔女感到毛骨悚然?

阿努比斯。

他不是人,也不是狗,想必也不会是人犬杂交的产物,他是神。

古埃及的狗头人身之神,掌管木乃伊的灵魂,保佑人们死后可以复活。两个乌黑的眼珠,尖利的狗嘴张开,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狗脖子下面,却是成年男人的身体,裹在一件宽松的亚麻衣服里。

五年前,在小枝遇害的排水沟,盛夏看到过这张脸。五年后,在废弃的鬼屋,她也看到过这张脸。有人怀疑阿努比斯根本不存在,或者,只存在于游戏世界。现在,他无比真实地站在面前,腥热的呼吸直扑上她的脸。

盛夏想要抬起手反抗,癌细胞却让她只剩抬起眼皮的力气。乐园的腰上绑着铁链条,移动半径不超过一米。他与左树人从昨天起,都成了阿努比斯的阶下囚。

阿努比斯的左手放下烛台,照出这房间的四壁,右手伸出来,献给她一枝枯萎的玫瑰。

玫瑰代表什么?暗红色的玫瑰——枯萎象征女人的死亡吗?他沉默地把玫瑰放在盛夏嘴边,拿出一个金属托盘,像西餐厅里送上牛排,却供奉着一副“蓝牙耳机”。

阿努比斯的命令:戴上它,打开它,深入它……

第十三次体验“宛如昨日”——

“宛如昨日”里。

暴雨将至。暴雨已至。暴雨已停。暴雨又将至。暴雨又已至。暴雨又将停。暴雨……

暴雨中的失乐园,像被强奸过无数遍,事后不断淋浴冲洗直到死的少女。

暴雨冲刷板结的泥土,打断粗壮的树干。摩天轮,带着许多个轿厢,轰然倒塌,就像被定向爆破。旋转木马被推土机铲平,如同横尸遍野的沙场。白雪公主的城堡被鞑靼人攻克,七个小矮人被抛进油锅煮熟了,肤白如雪的金发公主,赤裸着被扛进可汗大帐。失乐园化为废墟,拆迁队撸着袖管,等待再造个新天地。暴雨泥泞的大地上,南明高中都不复存在,只剩下魔女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