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疯人院(第2/6页)

“盛夏,我刚从医院出来,你的医生告诉我,中午你去做例行检查,情况不太好。”

“肿瘤在迅速变大,吞噬大脑的其他部分。我就算不会立刻死,也会渐渐丧失视觉、听觉,还有行动能力,变成瞎子、聋子、瘫子,或者疯子。”

“疯子?”

“你找我有事?”

他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大狗:“能进来说吗?”

盛夏把死神关进阳台,打开第二道铁栏杆,这道门像飞行在太空中的堡垒的门。

“有股怪味道!老天!”乐园接连咳嗽几声,医生的鼻子相当敏感,“好像是那个……”

“你也吃过瑞典鲱鱼罐头?哦耶!”

乐园的表情如丧考妣,就差夺路而逃:“×,你口味太重了吧。”

“想喝什么,乐医生?”

她倒了杯冰水,还有一罐冰镇啤酒。

“脑癌患者不该喝这些东西!”乐园选择冰水,但冰水里都有瑞典鲱鱼罐头的臭味,“我和你的主治医生商量过了,我会和他一起负责你的治疗,命令你立即住院!”

“我不想躺在病床上死去。如果难逃一死,最好死在南明路边,失乐园中,摩天轮上。”

“小时候,我还想死在巴勒斯坦呢!魔女妹妹,别做白日梦了!我来找你,是有个重要发现——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厂爆炸事件,当时电视台报道过,《晚间新闻》有播出。我有个患者在电视台工作,我托他从档案室搞到了录像带。”

“电视新闻?”

“今天早上,我把录像带转成了视频文件。我觉得欧阳小枝的失踪,还有高中时代的焦可明,都可能跟这次爆炸事件有关。”

“还有它——”

盛夏指了指阳台上的死神,这条大狗隔着玻璃门,警惕地盯着乐园,伸出长长的舌头,以免他对主人有出格举动。

视频的画质糟糕,九十年代气息扑面而来——那时的电视台《晚间新闻》,主持人穿着现在看来很奇怪的衣服,播报本市郊区南明路的工厂,凌晨发生一起爆炸事故,造成多名工人死亡。记者在清晨六点赶到现场,拍摄了爆炸后第一时间的画面——天空变成了红色,整条马路烟雾弥漫,完全被警察封锁。工厂变成废墟,宛如遭受二战空袭,只有大烟囱顽强地挺立着。除了警察,许多戴着口罩的人维持秩序,多具尸体盖着白布被运出来,有的只能说是残缺的尸块,也许是条大腿或部分脑袋。唯一的幸存者,躺在救护车里——她是个年轻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如果抹去脸上的血污和灰尘,长得还算不错。残忍的记者把话筒伸到她跟前,问她昨晚有多少人在加班。

幸存者的眼神闪烁,她慌乱地看了看四周,闭上眼睛,虚弱地回答:“十个人。”

“包括你吗?”

“是,其他九个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自始至终,她没有正眼看过镜头。

画面迅速切换到演播室的主持人:“各位观众,根据现场初步调查判断,这是一起安全生产事故,是由于工人操作不当,导致化学品爆炸,具体的事故鉴定结果,本台将会跟踪报道。”

盛夏的喉咙里发出大狗警告般的声音,将视频回放到幸存者的部分暂停,像要在那张脸上盯出个洞来。

“她叫连夜雪。”

盛夏把乐园喝过一半的冰水也喝光了,举起玻璃杯在地上砸得粉碎。死神狂吼起来,窗户与墙壁震动,乐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她是我妈。”

红头发的少女,骤然坐倒在地,像个小猫那样哭泣。

家里没有盛夏父母的照片——自从妈妈在这里毒死了爸爸,所有影像都被她一把火烧了。

“等一等。盛夏同学,你出生在1999年8月13日。刚才这段电视新闻,拍摄于1998年12月20日。正常人怀孕周期两百八十天,也就是九个月多一点。按照这个时间倒推,发生工厂爆炸的时候,你妈刚刚怀孕,你是一颗受精卵的胚胎,就藏在她的肚子里!”

“闭嘴!”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泪水像窗外无边无际的雨……上午,南明高中电脑机房,叶萧跟她一起从《悲惨世界》的书页里,破译出了四十个名字,最后发现“连夜雪”,她已猜到了百分之八十。

为什么前面三十九行都是红字,而最后一行却是黑字?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红笔是写死人名字的,前面三十九个都已成鬼魂,只有最后一个,还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

连夜雪。

盛夏小时候,妈妈爱听一首老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曾经有人说,连夜雪长得有几分像孟庭苇。现在嘛,妈妈长什么样子?她也无法形容了。如果要她唱首歌,那就是《秋天到精神病院来看雨》。

雨中的精神病院,远离任何交通干道,四周全是荒野,巴比伦城墙般的高墙上有电网。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监狱。盛夏仰望门口的瞭望哨,很像游戏里魔族的塔楼,里面住着成千上万的大小怪物。

门口空地停着一辆黑色宾利。乐园多看了两眼,好车就像衣着清凉的漂亮妞,总能吸引直男们的目光。他把皮卡停在宾利边上,贴着盛夏的耳边说:“我能一起进去吗?”

“好吧,你可以冒充我的男朋友。”

不晓得是谁占谁的便宜。盛夏依旧穿着短裤,顶着火红的头发,带着“男朋友”走向精神病院,就像探望劳改犯的家属。

刚到门房里登记证件,铁门突然打开,出来一个男人。六十来岁,头发浓密,添了些灰白。他穿着阿玛尼衬衫,面孔像涂了一层铅灰,令人过目难忘。盛夏从没见过这张脸。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斜睨了她一眼。

“你是谁?”盛夏瞪圆双眼,追问了一句,“干吗这样看我?”

老头不回答,黑色宾利开到他面前。穿着制服的司机下车,为他拉开后排车门。宾利的发动机声音很性感,像肖恩·康纳利或皮尔斯·布鲁斯南的声音,连人带车消失在雨幕中。

她对宾利的尾灯吐了口唾沫。进入戒备森严的精神病院。没看到传说中的疯子天才,或者精神变态杀人狂,一切都很安静,像特殊的幼儿园,只是所有人没长大就老了。

到处都有摄像头在监视。对于被采取强制措施的病人,根据公安局的规定,比照监狱制度,在专门的探望室见面。

看到妈妈之前,盛夏淡淡地说:“我妈是精神病人,又是个杀人犯,从前我的同学们,总是这样嘲笑我——你不会害怕吧?”

“让嘲笑你的人都去吃屎吧!”

“哈哈哈!”她终于大笑出来,还跟乐园击掌庆祝,“让他们去吃狗屎锅底的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