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罗布以闲散的姿态斜倚着,而莱斯莉再度取出她的玩具:五颜六色的笔记簿、铅笔、昨天一直没碰的小录音机、橡皮擦。贾斯丁面带囚犯的苍白,眼睛四周出现蜘蛛网状的小细纹。现在每天早上他都是以这副面孔见人。如果去看病开药的话,医生会开给他新鲜空气。

“你说过,你和你妻子的凶杀案之间的关联,不是我们暗示的那种关联,贾斯丁。”莱斯莉提醒他,“那么还有哪一种关联,如果你不介意我们问的话?”她不得不弯向桌子好听清楚他说的话。

“我本来应该跟她一起去才对。”

“去洛基丘莒?”

他摇摇头。

“去图尔卡纳湖?”

“任何地方。”

“是她这样告诉你的吗?”

“不是。她从来没有批评过我。我们从来没有叫对方做什么事。我们吵过一次架,吵的是方法,而非内容。阿诺德从来都不造成障碍。”

“你们到底吵的是什么?”罗布质问,坚决以毫无掩饰的方法发表他对事情的见解。

“产下死胎后,我央求特莎让我带她回英国或意大利。她想到哪里去,我就带她去。她连考虑都不考虑。她有份任务,感谢上帝,这就是她活下去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就在内罗毕这里。她碰到了一件社会上很大的弊案,罪行重大,她是这么说的。她就只允许我知道这么多了。以我从事的这行来说,懂得忽略是一门艺术。”他转头面对窗户,以无神的眼睛望向窗外,“这里贫民窟的人如何生活,你们看过吗?”

莱斯莉摇摇头。

“她有一次带我去看。后来有一次在她很虚弱的时候,她要我陪她去视察她的工作环境。吉妲·皮尔逊陪我们一起去。吉妲和特莎自然而然走得很近。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多得数不清。她们两人的母亲都是医生,父亲都是律师,两人从小都是天主教徒。我们去了一个医学中心。四面水泥墙,一片铁皮屋顶,一千个人在门口等着进去。”一时之间他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贫穷到了那种程度,本身就是值得研究的一门学问。一个下午的时间无法全部弄懂。尽管如此,从那次起,每次我走在史坦利街时都难免——”他再度中断——“难免在脑海中浮现其他影像。”在历经伍德罗滑头闪躲的回答方式后,贾斯丁的话如同真正的福音一般如雷贯耳。“这个最大的弊案——最大的罪恶,才让她得以存活下来。我们的儿子死了五个星期。特莎如果一个人待在家,会两眼呆滞地盯着墙壁看。穆斯达法会打电话到高级专员公署找我——‘先生,快回家,她生病了,她生病了’。但是,救活她的人不是我,而是阿诺德。阿诺德能了解。阿诺德和她分享秘密。她只要听见他的车子开进车道,马上变成不一样的女人。‘你有什么了?你有什么了?’她的意思是新闻。消息。进展。阿诺德一走,她就退回小小的工作室,一直忙到半夜。”

“用计算机吗?”

贾斯丁起了警觉。压抑下来。“有时是纸笔,有时是计算机,有时用的是电话,打电话的时候极为警觉。阿诺德一有时间,她就把他找来。”

“你当时看了不会难受吗?”罗布冷笑。他这时没经过三思,重拾作威作福的语调。“你老婆整天坐着发呆,等着大情圣先生大驾光临。”

“特莎情绪低落。如果她需要一百个布卢姆,以我个人来说,我就会给她一百个,不论她开出什么条件。”

“她所谓天大的罪恶,你一点也不清楚吗?”莱斯莉继续问,不愿因此就被说服,“什么都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受害人是谁,首脑人物是谁,都不知道。他们一点也不让你知道。布卢姆与特莎在同一阵线,而你却孤零零一个人。”

“我提供了他们需要的距离。”贾斯丁以固执的口吻肯定。

“那样的日子你们怎么过得下去,我真的不明白。”莱斯莉坚持。她放下笔记簿,张开双手。

“分开,却又在一起——就像你描述的那样——就好像——两人在冷战——甚至更糟。”

“我们并没有活下去。”贾斯丁很简单地提醒她,“特莎死了。”

审讯到此处,他们本以为露骨的告白已经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不好意思或是尴尬的气氛,甚至会出现改变说法的现象。不过贾斯丁才刚开始而已。他猛然挺直身体,有如猎人举高猎物一样。他双手落在大腿边,在没有接到命令前不再移动。他的声音恢复了原有的浑厚。有股来自体内深处的力量将他的声音推至表面,推进伍德罗令人掩鼻的餐厅中不新鲜的空气里,昨天晚餐吃的马铃薯肉汁仍挥之不去。

“她很莽撞。”他以光荣的口气宣布,再度将准备好的讲稿念出来。这个说法,他已经连续对自己练习了几个小时。“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她这一点。她很急着要马上生小孩。她非得尽快弥补父母亲过世的缺憾不可!为什么要等到结婚?我不允许。当时应该同意才对。我搬出传统的大道理来劝她——天知道为什么。‘好吧,’她说,‘如果一定非结婚才可以生小孩,那我们就立刻结婚。’结果我们跑到意大利闪电结婚,让我的同事津津乐道。”他自己也是津津乐道。“‘奎尔发疯了!老贾斯丁娶了自己的女儿!特莎高中毕没毕业呀?’我们试了三年她才怀孕,这让她高兴得哭出来。我也哭了。”

他口气中断,不过没有人打断他的思绪。

“怀孕之后她变了,可惜并不是变好。特莎越来越把自己当做母亲看。表面上,她还是有说有笑。不过内心里,她逐渐形成一种深深的责任感。她的救济工作产生了新意义。有人告诉我,那样的转变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以前对她重要的东西,如今变成是终身事业,简直成了自己的命运。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还在照顾病人和快死的人,然后赶回市区参加无聊的外交晚宴。预产期越接近,她为小宝宝创造更好世界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不只是为了我们的宝宝,而是为了所有的儿童。到了那个阶段,她已经看上一间非洲医院。如果我硬要她转到私人诊所去,她也会照我的意思去做,不过那样的话,我就背叛了她。”

“怎么说?”莱斯莉喃喃说。

“特莎将观察到的痛苦与感受到的痛苦分得很清楚。观察到的痛苦是新闻工作者的痛苦,是外交人员的痛苦,是电视上的痛苦,关掉没人性的电视机后立刻结束。以她的理论来说,旁观痛苦却束手无策的人,没有比加害别人好到哪里去。这些人全是不善良的善心人士。”“而她却想去帮忙。”莱斯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