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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斯丁·奎尔直挺挺地坐在飞机前部升级的头等舱座位,格拉斯东皮箱放在头上的置物柜中,他凝神反思,望向漆黑的太空。他自由了。不是经过赦免,不是经过妥协,不是受到安慰,不是经过解决。他并没有摆脱她已经死亡的噩梦,醒过来时才发现原来噩梦是真的。他也没有摆脱幸存者的罪恶感,没有摆脱对阿诺德的惊恐。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重获自由,可以自如地以自己的方式哀悼。摆脱了那间可怕的“牢房”。摆脱了他已学会去憎恶的狱卒,在他的房间周围四处走动,以犯人来看待他,害他因思绪纷杂、监禁环境恶劣而差点被逼疯。摆脱了对自己声音的禁令,不必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问着为什么?在他情绪低落,又疲倦又空虚时,几乎成功说服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反正这场婚姻本来就是闹剧,现在总算结束,应该感激才对,如今他也摆脱了产生这种可耻念头的时刻。他以前在某个地方看到过,如果说悲伤是一种无济于事的生物,那么他也摆脱了只会想着自己的悲情这种无济于事的生物。他也摆脱了警方的审讯,当时他认不出来的贾斯丁大步走到舞台中央,以一连串斟酌得体、无懈可击的句子,将自己的重担放在发呆的警察脚边,因为他在大惑不解的情况下只能尽量选择性地吐露出事实。而警察劈头就指控他为杀人凶手。

“我们这里一直假设着一种情况,贾斯丁。”莱斯莉以道歉的语气解释,“我们必须先跟你直说,让你知道,只不过我们也晓得这样讲很伤感情。我们假设的是三角习题,你是吃醋的丈夫,你安排了杀手,趁你妻子和情夫离开你足够远的时候,因为这样做一向有利于制造不在场证明,你叫人杀了他们两个,以满足自己复仇的欲望。你叫杀手把阿诺德·布卢姆的尸体拖出吉普车解决掉,这样我们就会以为凶手是阿诺德·布卢姆而不是你。图尔卡纳湖到处都是鳄鱼,所以要解决掉布卢姆的尸体不是问题。更何况,再怎么说,还有一笔可观的遗产马上就要到你手中,动机再加一项。”

他们看着贾斯丁,而贾斯丁也心知肚明,他们在找寻罪恶感或无辜或愤怒或绝望的迹象,能找到什么样的迹象都好,找着找着却空手而归,因为贾斯丁和伍德罗不一样,贾斯丁一开始就以不变应万变。他梳洗整齐地坐在伍德罗那把仿制木雕椅上,心事重重,态度漠然,指尖放在桌子上,仿佛刚演奏完乐器,正在聆听音乐消散而去。莱斯莉指控他是杀人凶手,而她却只看到他微微皱眉,以这个表情进入他自己的内心世界。

“伍德罗很好心地将你们审讯的进展转述给我听,说的不多,但是我很能了解。”贾斯丁回答。他的态度比较像是学者哀怨的模样,而不像是悲伤的丈夫。“我了解你们主要的推测是冲动伤人,而不是有预谋的事件。”

“伍德罗说的话狗屁不通。”罗布说。他压低嗓门,以示对女主人的尊重。

桌上还没摆出录音机。五颜六色的笔记簿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莱斯莉的实用包包里。这个场合没有必要赶时间,也不求正式。格洛丽亚端出一盘茶水,冗长陈述完家里养的牛死去的经过后,才依依不舍告别。

“我们在命案现场五英里外发现第二辆车子的痕迹,”莱斯莉解释,“停放在山沟里,位置是在特莎遇害地点的西南方。我们也发现了一摊油渍,还有火烧过的痕迹。”贾斯丁眨眼,仿佛日光有点太亮,然后很有礼貌地偏头表示他还在听。“另外还有刚埋起来的啤酒瓶和香烟头。”她全部摊在贾斯丁面前说,“特莎的吉普车经过时,神秘的旅行车就开到路上尾随。然后停在吉普车的旁边。特莎的吉普车有个前轮被猎枪射穿。这种做法,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像冲动伤人。”

“比较像是我们所谓的职业杀手。”罗布解释,“由不知名人士付款,由专业人士来计划执行。不管是谁提供他们这些消息,对特莎的行程必定了如指掌。”

“那么,强暴呢?”贾斯丁以假装漠不关心的口气询问,双眼锁定在自己交握的手上。

“布置现场或是临时决定。”罗布以明快的口吻反驳,“坏人不是被冲昏了头,就是事先考虑过。”

“讲到这里,我们要回头讨论动机了,贾斯丁。”莱斯莉说。

“你的动机,”罗布说,“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他们的两张面孔如同摄影机般对准贾斯丁,一边一台,不过对他们四眼紧盯的动作,贾斯丁与应付不怀好意的指涉一样仍旧不为所动。或许在闭关期间,他对上述两种情形都没能察觉。莱斯莉一手向下伸进实用包包,本想拿出录音机,不过改变了主意。她一手保持不动,身体其他部分则转向贾斯丁,转向这个说辞拟得无懈可击的男人,这个单人列席的委员会

“可是,我又不认识什么杀手。”他出言反对,一面指出他们论点中的破绽,一面以呆滞的眼神盯着前面看。“我什么人也没雇,什么人也没教唆,抱歉。我妻子的凶杀案,跟我一点关联也没有,和你们暗示的那种关联绝对没有。这件凶杀案,我不希望发生,也没有策划过。”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嗓音扭曲得令人尴尬,“我遗憾得无法言语了。”

这番话讲得让人无法接腔,因此两名警察半晌不知如何是好,转而研究格洛丽亚描绘新加坡的水彩画。一排水彩画挂在砖头壁炉上方,每幅标价“一百九十九英镑,免增值税!”每幅都画着相同晴朗无云的天空、棕榈树、鸟群,她的签名大到站在马路对面都看得到,再加上日期以方便行家收藏。

罗布讲起话来直言不讳,和他这个年纪具备的自信心不无关联,他抬起瘦长的头,口无遮拦地说:“你老婆和布卢姆睡在一起,我猜你也无所谓喽?很多做老公的人对这种事情都会有点被背叛的感觉。”说完猛然闭上嘴巴,等待贾斯丁做出罗布预料中戴绿帽的丈夫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举动:啜泣、脸红、对自己不周到的地方感到愤怒,或是对他们朋友的背弃感到生气。如果罗布心怀这样的期望,那贾斯丁让他失望了。

“那根本不是重点。”他回答。他的口气很重,连他自己都吓一跳。他挺直身体坐着,四下张望仿佛是想看看有谁插嘴,想责备插嘴的人。“对报纸来说也许是重点。对你来说也许是重点。对我来说呢,以前从来都不是重点,现在也不是重点。”

“照你这么说,重点是什么?”罗布质问。

“我让她失望。”

“怎么个失望法?你是说,没办法满足吗?”——男性的窃笑——“在卧室里让她失望吗?”贾斯丁摇摇头。“因为我不管事。”他的嗓音转为喃喃声,“因为我让她单独行动。因为我在脑海中离开了她。因为我和她立下了一个有违道德的合约。这个合约,我当初不应该同意,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