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每对固定的搭档都有固定的驾车安排。要么一个总是开车,另一个总是乘客;要么两个人按照计划各自开一段;或者一个人开但喝酒了就不开。乘客不过问开车;乘客或直接或间接地批评开车,会因一丁点的危险呼吸急促;还有一种乘客上车就睡觉。但无论如何,改变模式是危险的。

卡罗尔交出车钥匙,让托尼开车,这表明她受的伤害有多么严重。她是一个自信、可靠和敏捷的司机,而托尼紧张、犹豫,状态时好时坏。开车从来没有成为他擅长的事。他开车时太关注开车,又常常因想到病人和杀手而走神。卡罗尔总是抱怨坐托尼的车让她的生命岌岌可危。今天,她的生命是她最不关心的东西。

他编好卫星导航程序,出发进入傍晚的车流。经济衰退清除了城市一些主动脉高峰时段的阻塞,但他们的行程仍然缓慢。通常情况下,卡罗尔会咒骂交通,然后寻找捷径,可能没有节省时间,但好在移动了。这个下午,她只是盯着窗外,眼神空洞。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像动物为度过最恶劣的天气而冬眠,为重要时刻积蓄力量。

托尼见过她这个样子一次。她被强奸、虐待,伤痕累累,严重受挫,但没被完全击败。她当时也向内退缩,保护自己。她把自己锁了好几个月,除了喝酒,拒绝任何其他安慰,把朋友和家人都推到保护墙之外。托尼用尽所有技巧,但勉强能与她保持联系。他担心卡罗尔彻底沉沦时,工作救了卡罗尔。工作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而他没能给予。他认为这是他许多失败之一,他从来没有问卡罗尔是否也这么认为。

他们还没过布拉德菲尔德,卡罗尔的手机响了。她没看屏幕就按了拒绝接听键。“我不能跟任何人说话。”她说。

“包括我吗?”托尼的目光离开道路,审视她的表情。

卡罗尔看他一眼,他无法形容那种眼神。卡罗尔的眼里除了寒冰别无其他。她什么也没说,蜷缩得更厉害。托尼专心开车,试图把自己放到她的位置,但失败了。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只能想象拥有共同的童年回忆是兄弟姐妹情谊的核心。而这种情谊可以强化你对抗世界的能力。但它也可能是人生旅程中形成扭曲的人际关系与性格的第一步。但据卡罗尔描述,她与弟弟的关系属于前一种。

他最初与卡罗尔共事时,侧写还是新生事物,卡罗尔是他最早的拥护者之一,当时她和迈克尔在市中心一个仓库改建的阁楼公寓同住。非常九十年代。托尼想起迈克尔利用软件开发专长帮助他们。他也想起自己曾怀疑迈克尔是杀手。幸运的是,他错得离谱。之后,他更了解迈克尔,为有这样荒谬的想法而尴尬。然后他想起许多杀手迷惑过最亲的人,以此舒怀。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露西的情景。那时他刚结束一次短暂且不糟糕的学术旅行,回到布拉德菲尔德,卡罗尔已经从几乎毁了她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她回到迈克尔已经与露西同住的阁楼公寓。跟他们一起只待了五分钟,便理解卡罗尔为什么把那儿当做避风港。有些情侣在一起那么般配,想象不出有什么能造成他们不和。与迈克尔和露西度过一个晚上后,很容易想象再过四十年,他们还在一起,仍然为彼此的陪伴而欣喜,仍然会互相逗笑。

然后卡罗尔搬进托尼家的独立地下室公寓,而迈克尔和露西在二十一世纪的房地产繁荣时期挣了一笔钱,从阁楼搬到约克郡山谷边缘令人惊叹的谷仓改建楼。他们搬离的原因之一是,远离城市生活的压力,建立家庭。托尼曾经怀疑他们会面临更多压力:在偏僻的地方抚养孩子,干什么都要开车。但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而且他们现在死了。拥有孩子的梦想随着他们的死也灭了。

卫星导航系统自以为是的声音告诉他接下来右拐弯。令他吃惊的是,他们快到了。他不记得大多数时候是怎么开的,也怀疑用导航能否提高他的驾驶技术。

他们转过下一个弯,世界发生了变化。没有那种灰色石墙掩藏在成片绿荫中的乡村景观,他们抵达的地方看起来完全就像城市。各种警车、运尸车和几辆没有标记的车停在路边。屋子的后部搭了一顶白色的帐篷,托尼记得大门在那里。真是奇怪,这顶帐篷似乎比周围的景观更黯淡。他艰难地刹车,避免碰到离他最近的汽车,在它背后猛地停住。

从布拉德菲尔德警局总部到谷仓花了不到一个小时,但卡罗尔看起来老了几岁。她的皮肤失去光泽,从前脸上略微显现的线条加深变硬。无力的呻吟从她的嘴边发出:“我多么希望布莱克弄错了。”

“你要我去找指挥官吗?”托尼说,渴望帮忙但不确定该怎么帮。他认识卡罗尔这么多年,现在卡罗尔最需要他,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卡罗尔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来。“我要自己去看。”她说,打开车门,迎向冷风。

他们刚下车,一个穿着制服,拿着写字板的警官冲向他们。“这里是禁区,”他说,“你们不能停在这。”

托尼向前走。“这位是乔丹总督察。我是内政部派来的托尼·希尔博士。我们在哪儿能找到指挥官?”

年轻的警官看起来有点困惑。然后他想到解决困境的办法,脸色恢复正常。“证件呢?”他满怀希望地问。

卡罗尔靠在车上,闭上眼。托尼抓住警员的胳膊,把他带到一边。“死者是她的弟弟。她是布拉德菲尔德的总督察。她有权受到你能想到的任何尊重。你带我们去找指挥官不会有任何麻烦,但你如果不肯,我个人会尽我所能,让你的生活他妈的痛苦不堪。”托尼的微笑中没有一丝妥协。

眼看事情可能会发展成冲突,一个高大、苍白、眉骨突出、鹰钩鼻的男人从帐篷露出来,看见他们。他挥挥手,喊道:“格里姆肖警员,把乔丹总督察带来这边。”

这个警员如释重负,带他们经过那些汽车,进入通向迈克尔和露西家大门的车道。高个男子大步走向他们。“你认识他吗?”托尼问。

“约翰·富兰克林总督察,”卡罗尔说,“我们共事过,可以说共同处理过谋杀案。有一具尸体出现在他的地盘。他不喜欢我。从西约克郡来的人都不喜欢我。或者也不喜欢你。至少在夏兹·鲍曼的事上我们使他们看起来像白痴以后是这样。”

富兰克林走到他们身边,风衣摆动着。“乔丹总督察。”他笨拙地说。他用约克郡口音说,每一个字都像猛烈攻击听者脑袋。他不管如何努力,未能表达出同情。“我很抱歉。”他上下打量托尼。“我们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