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樟木头的大杂院(第3/5页)

灵非也忘不了凉州的那些闹社火的农民。他们背个腰鼓,跳、闹。汗水冲下脸上的尘土,但冲不走笑,那是真正能称作“笑”的东西。在这世上,一切都成工具了。笑亦然。笑成了戏子脸上的油彩,需要了,就抹他一下。笑于是成了献媚,成了巴结,成了可以出卖的商品。只有农民的笑,才是发自内心的没有走样的笑。

常昊们的笑亦然。他们不伟大,不高尚,不求进步,但他们也是真正活着的。真正活着的人为自己的心灵活着,不为别人的颜色而活。

灵非想,这世上,真正活着的人不多。

6

那个小院里还有个叫灵非难忘的人物:蔡奶奶。这是东莞人中的异类。东莞人大多憨厚,但蔡奶奶却刻薄得讨厌,天真得掉牙,又有针头上削铁的精明。

在灵非的印象中,蔡奶奶成了老东莞的象征,后来,他一想到先前的东莞,就会想到蔡奶奶。那时的东莞人很穷,很穷的人是很计较的,因为她也得活。

那时的东莞,老有人跑到香港,蔡奶奶没跑,她就得算计着活。

记得那时,蔡奶奶七十多岁,戴副眼镜。她自己也说不上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度数很高。镜片把她的眼睛放成了牛眼。

蔡奶奶的精明表现在同房客计较电费上。这时,她的话就成瀑布了。她会把过去许多年里在电上的投入诸一叙说,把一项项费用均摊开来。其目的,仅仅是为多要几角钱。

蔡奶奶又是天真的,时不时就会给你个狗血淋头。当“狗血”还在你鼻洼里淅沥时,她就能笑嘻嘻和你拉家常。而且,这不是伪装的。蔡奶奶不会伪装。她是个天马行空的性子。无论骂或是拉家常,她都非常认真。

在她的天真面前,要是你对她在乎的话,倒显得小家气了。

蔡奶奶老骂人。

玲屋里的录音机一响,蔡奶奶破锣嗓门也响了。这时的玲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原因仅仅是听录音机要用电。

蔡奶奶气势汹汹地扑出来了:“你出来!你出来!不租了,给我滚!你知道一度电多少钱吗?骚货!”

这时候,“骚货”往往静悄悄的。当然,录音机也因蔡奶奶的发威而哑了。也静静过了半小时,屋里又会传出郑智化来:“……他说风雨中,这点疼,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只是音量控制到了耳背的蔡奶奶听不见的程度。

于是,蔡奶奶就成了侦察兵。她那双被镜片放大的牛眼格外骇人。素日里蹒跚的双脚也异常轻捷,三窜两窜,就到玲的窗前,耳贴玻璃,诡秘异常,一有动静,扑门而入。

因证据确凿,无法抵赖。院里便响起蔡奶奶犬吠般的怒骂。

解决这一冲突的方式很简单,也永远千篇一律:玲冷了脸,捻几张角票,打发叫花子似的扔给蔡奶奶。蔡奶奶马上雨过天晴,破怒为笑,和玲拉起家常。

这是小院里常演的喜剧。

常昊们的到来为蔡奶奶的生活增添了新的光彩:入夜供电时,常昊们正去学麒麟舞。他们回来时,蔡奶奶已经拉下了电闸。

因此,每个深夜,院里总响起常昊的哀求:

“蔡奶奶,给些电吧。”

耳背的蔡奶奶这时却惊人的灵敏:“不给!”

接下来,双方隔着窗户,开始辩论。

常昊的理由是前半夜没用电,这时要电是合理的。

蔡奶奶更理直气壮:“谁叫你前半夜不用来?”

辩论的结局也千篇一律:常昊屈服了,从窗户里递进几张角票。蔡奶奶摸索清楚,委屈地嘟囔几句,才开灯。

但马上,蔡奶奶又会暴起破锣嗓音。因为统一控电,大家都不关灯。常昊一用电,院里就灿烂了。蔡奶奶一边擂门,一边吼叫:“起来!关灯!”

要是有人正好外出无法关灯,院里人就别想再睡安稳觉了。蔡奶奶会把这人的祖宗和子孙都拉上来,控诉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老这样。

7

不过,那时的小院里依然有掩饰不了的温馨。

度过了恐怖的夜和冷寂的晨。到了上午十时,小院又活了。紫晓用她独有的笑为小院营造很美的氛围。美丽的柳莺也会端杯倚在门口。这是个恬静、温柔的美人,话不多,但有种异样的风流。不过,最引灵非注意的是她的茶。灵非对茶道颇在行。他发现柳莺杯里荡漾的是高级龙井。在这样一个很俗的小院里,能够把钱花到喝茶上的柳莺不能不令灵非刮目相待。

在外企工作的柳莺,无异是出色的。她不浓妆艳抹,不打情骂俏,不把乱七八糟的男人带进小院。

柳莺在院里总是孤独的。她从不和院里任何人拉扯。她总是悄悄来,悄悄去。多数时辰,她不望人。只有在常昊们闹得实在不像话时,她才轻轻敲开门,说:

“唱歌,请去夜总会。”

紫晓便吐吐舌头。大行也朝常昊吼:“叫啥哩?牦牛嗓子!”常昊便讪讪地把“一把火”咽进肚里。但要不了几分钟,又会忘情地喷出“另一把火”。紫晓则翻书,倦在墙角里,像只小狗。

灵非常见柳莺捧个茶杯倚在门口,若有所思。很美的长发在风里飘。

8

一天,紫晓小猫似的进了灵非的小屋。

紫晓没了邪恶,只有怯怯的小猫的神情。紫晓的眼里写满了崇拜。灵非很受用这眼神。以前同女孩的交往,他极力营造的,正是这。虚荣心因之满足了。男人总是虚荣。

那时的灵非还不明白,与女孩交往,重要的,不是叫她崇拜,而要叫她喜欢。

那天的紫晓,小鸟依人,没了邪恶。而紫晓的邪恶,是奇异的眩目的美。没了邪恶,也没了动人心旌的美。

日后有一天,灵非会为紫晓的变好而困惑。那时的紫晓已成了“常财神”的太太,显得慵懒而没有生气。

紫晓的眼里充满了小学生望老师的神情,回答着灵非的提问。灵非于是知道了紫晓的身世。她父亲是个刻板的文人,曾被打成右派特务,坐牢多年。父亲坐牢的经历,改变了他的一生。父亲老是讲他坐牢时的故事,狱中的父亲老是蹲黑屋子。那屋子很小,没有光亮,直不起腰来,许多人于是死了。父亲却活了下了。他将自己的活,认为是坚持锻炼的原因。父亲即使在蹲黑屋子时,也要猫了身子跳几千次。父亲的刻板,量化到了个位数――他规定自己每天必须做多少次仰卧起坐和下蹲起立,必须原地跑步多少次――但正是这种刻板的锻炼,使他活着走出了大牢。

出狱后的父亲性格大变,他将命运不公带给他的压抑和愤怒,全部还给了子女。父亲总是牢骚满腹,愤世嫉俗。他的心中积满了炸药,稍有个火星,就爆炸了。父亲老是揍紫晓姐妹。那时,姐姐已成了大姑娘,却老是被父亲揍得浑身伤痕。于是,某一天,父亲抡起武器时,姐姐开始跟他对打。姐姐说,我们得联合起来,跟他拚,不然,他会一直打下去的。但紫晓却很同情父亲,她说他们一直在替那些伤害过父亲的人挨打。政治毁了父亲后半生的幸福,也毁了紫晓一家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