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866(第4/7页)

他有种可怕的预感,事情要比这严重得多。

“母亲,出什么事了?”他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唉,休,”她呜咽着,“你的父亲死了。”

3

对梅茜·罗宾逊来说,星期六是一周里头最美好的一天。爸爸在星期六拿工钱。今天晚饭不但能吃上肉,还能吃上新面包。

她跟哥哥丹尼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父亲下班回家。丹尼十三岁,比梅茜大两岁,她觉得哥哥非常棒,虽说他有时候对她也很凶。

这幢房子是一排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住宅中的一座,地处英格兰东北部海岸一个小镇的港区。房子是麦克尼尔太太的,她是个寡妇,就住在前面房间的楼下。罗宾逊一家住在后面一间,还有一家人住在楼上。爸爸下班回家时,麦克尼尔太太就会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等着收房租。

梅茜很饿。昨天她从屠户那里讨来一些碎骨头,爸爸买了白萝卜,炖了一锅菜,此后她就再也没吃什么。但今天是星期六,可以饱餐一顿了!

她尽量不去想晚饭的事,否则饥肠辘辘的感觉会让她更加难受。为了甩掉吃的心思,她对丹尼说:“爸爸今天早上骂人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麦克尼尔太太是个paskudniak。”

丹尼咯咯笑起来。这个词是“狗屎”的意思。来这个国家已经一年,两个孩子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他们还记得从前说的意第绪语。

他们原来也不姓罗宾逊,而是姓拉宾诺维奇。麦克尼尔太太自打发现他们是犹太人,就开始讨厌他们。她以前从没见过犹太人,租给他们房间的时候还以为他们是法国人。这个镇子此外再没有别的犹太人了。罗宾逊一家原来根本没打算到这儿来,他们付了路费,要到一个叫作曼彻斯特的地方去,那里有不少犹太人,但他们坐的那艘船的船长告诉他们这里就是曼彻斯特,把他们骗了。发现来错了地方后,爸爸说他们可以攒够了钱再搬到曼彻斯特去,但紧接着妈妈就病倒了。她现在还在生病,他们也还没离开这儿。

爸爸在码头干活,那是一间很大的仓库,大门上面写着“托比亚斯·皮拉斯特公司”几个大字。梅茜弄不懂“公司”是什么意思。爸爸是个办事员,负责登记大楼里面搬进搬出的染料桶。他很细心,擅长收存纪录、编制单据。妈妈恰好相反,什么事都爱出头,爱冒险。是妈妈提议全家搬来英国的,她喜欢参加聚会,喜欢外出旅行,结识新朋友,还喜欢梳妆打扮,玩各种游戏。所以爸爸才那么爱她。梅茜觉得,那是因为他永远也变不成她那个样子。

可她不像原来那样精神饱满、生气勃勃了。她整天躺在旧床垫上,醒了睡,睡了醒,苍白的脸上闪着汗珠,热乎乎的气息带着恶臭。大夫说她需要滋补身体,需要多吃些新鲜的鸡蛋和奶油,还应该吃牛肉,每天都吃,可爸爸只能拿当天的晚饭钱付了大夫的出诊费。现在梅茜一吃饭就觉得内疚:她吃的东西,或许能挽救母亲的性命。

梅茜和丹尼学会了小偷小摸。赶集的日子他们会去镇中心广场,从摊位上偷土豆和苹果。商贩们一个个都眼睛很尖,但有时候也会走神,比如找钱时发生争执,旁边有狗打架或喝醉酒的等等。这时候,他们能抓什么就抓点什么。若是交上好运,碰上一个年龄相仿的富家孩子,两个人便同时发动袭击,把他洗劫一空。这种小孩子一般带着个橙子或者有袋糖果,身上也会装着几个便士。梅茜很害怕让人抓住,她知道妈妈会觉得十分羞愧,但她肚子很饿,顾不得这些了。

她抬头看见远处有几个男人凑在一起,沿街朝这边走过来。她不知那都是些什么人。时间还早,还不到码头工人下班回家的时候。这些人在气愤地说着什么,胳膊比画着,挥着拳头。等他们走得近些,她看到罗斯先生也在里头,他就住在他们楼上,跟爸爸一样,也在皮拉斯特那里工作。他怎么不去上班呢?他们都被解雇了吗?看他气愤的样子,真有可能。他满脸通红,大声咒骂着,嘴里尽是“愚蠢的饭桶”“缺德的放贷人”和“说谎的杂种”这种话。这伙人走到了房子边上,罗斯先生转身离开了他们,跺着脚往房子里走。梅茜和丹尼赶紧闪到一旁,给他让开道,省得被他那双带着平头钉的靴子踩着。

梅茜再一抬头,看见了爸爸。爸爸身材瘦高,长着一撮黑胡子,一双眼睛是浅棕色的,他正远远地跟在别人后面,低着头。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梅茜都快哭了。“爸爸,出什么事了?”她问,“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进屋吧。”他说,他的声音很低,梅茜几乎听不见。

两个孩子跟着爸爸走进房子的后间。他跪在床垫边,吻了一下妈妈的嘴唇。她醒来,对着他笑了。可他板着脸,说:“公司倒闭了,”他用的是意第绪语,“托比·皮拉斯特破产了。”

梅茜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爸爸的口气就好像发生了一场灾难。她看了丹尼一眼,他耸耸肩。丹尼也听不懂。

“为什么啊?”妈妈说。

“发生了金融危机,”爸爸说,“伦敦的一家大银行昨天垮了。”

妈妈皱起了眉头,试图集中心思。“但是,这里不是伦敦啊,”她说,“伦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具体细节我不知道。”

“那么说,你没工作了?”

“没工作了,也没有薪水。”

“但今天该给的都给了?”

爸爸耷拉着脑袋:“不,他们没给我们。”

梅茜又看了看丹尼。现在他们听明白了。没有钱,就意味着他们谁都吃不上饭。丹尼一脸害怕。梅茜要哭了。

“他们该把钱付给你们,”妈妈低声说,“你们干了一周,他们应该给工资。”

“他们没有钱,”爸爸说,“这就叫作破产,就是说你欠人家钱,但没法付给人家。”

“但皮拉斯特先生人很好,你不是总这么说吗?”

“托比·皮拉斯特已经死了。昨天晚上在他伦敦的办公室里上吊了。他有一个儿子,跟丹尼一般大。”

“可我们怎么养活自个儿的孩子啊?”

“不知道,”爸爸开始哭了起来,梅茜害怕极了,“对不起,莎拉,”他说,眼泪落进他的胡子里,“我把你带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没有犹太人,也没人帮助我们。我雇不起医生,也买不起药,养活不了自己的孩子。我辜负了你。对不起,我太对不起你了。”他俯身把泪水打湿的脸埋在妈妈的胸前,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