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乔唯之章 归来的他,远去的他(第3/5页)

后来,在我的大脑像中了病毒一样死机的那段日子,我总是想不明白这通电话到底是我打给凌乐乐的,还是她打给我的。她说话的声音通过层层电波的衰减,传进我的耳朵里,但听起来清晰得就像我把拉去了她所在的那个现场:“乔奕让人打伤了……”我想她的嘴唇一定是在发抖,声音变成了一串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被电波压扁了似的挤进来,“血……流了很多血……我好怕……”我这才分辨得清刚才那段吵人的噪音是救护车的喇叭在响,顷刻间又混入了一段闹铃似的滴滴声,“你们快看看他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现在在哪儿?”我拼命抑制住自己不要在这里喊出来,蓝鸽正向我走过来,她本来和司徒南说着话,眼神滑过我的时候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嘴突然不动了。

“第四医院。”我对着手机听筒重复道。

“什么?”

“得马上去那儿。”

一、二、三……

一、二、三……

我从未对听见这三个数字感到如此恐惧过,但我确定自己刚刚在电话里清晰地听到了有一个男声在喊“一、二、三……”让人恐惧的不是铿锵有力地喊出这三个数字本身,而是喊过这三个数字之后那让人心悸的停顿,无数种可能与之相关的画面在脑子里推搡着跑起来,卷起让人看不清道路的尘土。就在我跌跌撞撞走去打开车门的时候,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搭住我的肩膀,印象中,这是司徒南第一次用友好的方式对我说话,他一共阻止过我两次,第一次是因为怀疑,第二次却对我伸出了援手。他说话的口气让我觉得他像一个认识许久的兄长,又像是长官在给就要上阵的士兵发号施令:“把钥匙给我,我来开车。”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警灯,啪的一下扣在车顶,红色和蓝色的光芒瞬时开始在警笛的叫声中交替闪耀,在去往医院的路上这辆普通轿车在他的驾驶下成了一级方程式比赛中的跑车,一路畅通无阻。我清楚地记得就在我紧紧攥着手机整颗心都悬在嗓子眼的时候,听到坐在后排的蓝鸽说:“这下回去又要挨骂了。”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怨气,反而透出一种自豪感,即便在这之后多出了三项车辆违章记录,我也还是觉得“特权”这个词其实也可以在某些时候突然转换为褒义词,关键看是否用对了地方。

所有和惊险刺激有关的感觉都在见到凌乐乐的那一刻成了上辈子的事,我最先认出的是那件带血的灰色外套,这件外套戴起帽子把拉链拉到头,就会出现一个完整的超级玛丽图案,是我嫌图案太幼稚才给弟弟的。他总把它当成战衣似的穿在身上,舍不得换掉……现在它被人包成一团,放在她旁边的长椅上。

“人呢?”我问。

“在里面抢救。”她用手背抹着下巴上的眼泪和血迹,我用手托住她滚烫的脸,“别哭,你伤到了没有?”她抬起刚才擦脸的那只手摆了摆,眼泪不断滑进我的手心里。

“病人家属来了没有?你们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

“你什么血型?”

“B型。”

“赶紧跟我来一趟。”

我抽血的时候,一个身穿蓝色手术服的女医生就在一旁等着,她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伤者的哥哥还是弟弟?”“哥哥。”“说下你弟弟的年龄。”“23岁。”她在一张纸上记录着:“待会儿抽完血先把费交了。”

“他现在怎么样?”我问。

“正抢救着呢,一会儿就知道了。先去把费交了啊。”说完,把一沓票据往桌上一扣。

她把血拿走了,旁边的小护士见我站起来就喊我:“哎哎,你去哪儿啊?你看你那个棉球都掉了,你现在还不能走,给你水,坐这儿歇一会儿。”

“交费处在哪儿?”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让你在这儿待一会儿你听不懂啊。”

“我问你交费处在哪儿?”我提高声音。

“喊什么喊……出门右转,上二楼,真是不识好歹。”

看了无数次手表之后,我终于放弃了再去追究时间过得到底有多缓慢,平时人们总嫌它过得太快,它定是怄了一肚子气,选你最需要它快的时候报复你,这样才报复得过瘾。那件带血的外套被我攥在手里,领口上、袖子上沾到血迹的地方变成了暗红色。穿这件连帽卫衣时弟弟总爱把帽子扣在头上,可他不明白它毕竟不是一件战衣,危险时刻保护不了主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流了多少血,肯定比我输给他的还要多,我不敢接着往下想,除了扬起头靠着抢救室对面的墙壁,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急诊抢救室那几个字的两侧透出白光,和走廊里的灯光连成一片,让我记起一个月之前做过的那场噩梦。现在,它终于变成了现实。外套上的红色在我眼中渐渐晕染开来,地面倾斜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我的肩膀突然感觉到一阵震动,耳边飘来一团由远及近的声音,我睁开眼,分不清都是谁和谁站在那里,等我看清之后,发现站在最前面的司徒南用一双大手牢牢抓住我,我甩开他的手,有点想笑:“你们在干吗?都站在这儿干吗?”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向旁边伸了伸手,摸索到了椅子的靠背,立刻滑进那张金属做的长椅上,不堪重负的双腿和双脚顷刻得到了释放。我坐下来的地方,还残留着暖哄哄的体温,不知刚才谁坐在上面。我想动动脖子,脑袋却沉得抬不起来。

“你得去睡一会儿,”他说,“你刚才差一点就躺地上了,别硬撑了,逞英雄可不在这一时。”

“我就想在这儿坐一会儿,你们都别管我了。”蓝鸽从旁边伸手递了一瓶水过来,我听到她说:“给他喝点水。”

舌尖有沁凉的水送进来,我吞咽着眨动眼睛时,发现凌乐乐的手贴着我的脸:“别担心,医生有了血,一定能救得了他的。”

“能吗?”我的声音很小到连自己都听不见,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我正准备再问一遍,声带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难以言语,我只好咽了一下口水。

“睡会儿吧。”她托着我的头,让我靠在她的肩上。

眼皮越来越沉,筋疲力尽的感觉像厚重的棉被一样覆盖上来,可意识还在负隅顽抗,它正趴在我的耳朵边上喋喋不休:“不能睡,不能睡……万一手术结束了,我睡着了可怎么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眨了眨眼睛,看到弟弟从急救室那边朝着我走过来。我赶快站起来迎上去。

他竟然什么都没穿,灯光照得他皮肤表面上的汗毛上闪闪发光。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脖子,和平时不一样,他竟然表达自如地和我讲话,还叫了我一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