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妖祸(第4/9页)

玉泉亭内外早就铺好凤尾竹编的凉席,一张张矮几整整齐齐地置于席上。武则天面南背北,笑容满面地坐于主位上。山间凉风带来草木沁人的香甜,武则天连吸几口,只觉得神清气爽,环视众人时,她的目光不由得洗脱几分怀疑和尖锐,多了些许和蔼与慈祥。李显、李旦、太平、武三思,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张易之、张昌宗,这两个宝贝,有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添了多少乐趣;还有狄仁杰、姚崇、周梁昆、宋乾、张柬之……他们都是自己倚赖的左膀右臂,大周天下不可或缺的栋梁。又一阵清风吹过,树叶的飒飒与泉水的淙淙应合,仿佛一曲天籁,奏响的是和谐共生、自得天然的仙乐。恍惚间,女皇的神思有些缥缈,几乎填满了她整个人生的争斗在这一刻显得是那样丑恶和疏离,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许她还是可以试一试做一个母亲、祖母、姑妈、爱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女皇。

“陛下,笔墨都准备好了。”武则天抽回思绪,眯起眼睛看了看身旁垂眸低语的女官,笑了:“婉儿,今天这样难得的盛会,你得给朕想个新鲜有趣的玩法,光作几首奉和圣制的诗可不行。”上官婉儿仍然半躬着身子,莞尔道:“陛下真是好兴致。奉和诗都已经作了,要不……今天咱们再联个句吧?”

“好啊,好啊。”武则天开心得竟有些眉飞色舞,“婉儿,还是你来主持,人人都要参加,一个都别饶过了。”

“是。”上官婉儿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道,“不过……今天大家都作过诗了,这联句就算是余兴,还是容易些,用柏梁体吧。”

“好,就听你的。”

圣谕下达,席间各人无论如何,都要打点起百倍的精神来应付。狄仁杰自早一路登山,到此时已十分疲惫。从陇右道返京之后,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身心俱疲,体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他深切地预感到,自己恐怕真的要面对人生的终点了。对于死亡,他并不惧怕,生死有命,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狄仁杰是能够坦然应对的。让他百转心结无法释怀的,只是遗落在七十载生命长河中的点滴遗憾,并不多,却桩桩件件锥心刺骨。这些天来,每一个难眠的漫漫长夜里,他的心都在焦虑和思念中辗转。有些事,还没有安排妥当;有些人,还让他牵挂怀念——怕只怕,自己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狄、狄国老。”

“哦,周大人?”狄仁杰看了看坐在自己下手桌上的周梁昆,那副衰败枯槁的面貌,竟比年前鸿胪寺案发时更甚。陇右战事以来,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被西北边陲的动荡所占据,倒把这位周大人的案子搁到一边了。今天还是回到洛阳后,狄仁杰第一次见到周梁昆,乍一看还真被对方行将就木的鬼样子吓了一跳。狄仁杰隐约感到,刘奕飞被杀案背后的隐情比想象的还要凶险。今天这石淙山一游,周梁昆始终在狄仁杰的左右徘徊,欲言又止。狄仁杰则若即若离,他没什么可着急的,就等对方先开口。

周梁昆张了张嘴,眼中突现一抹深重的恐惧,随即脸色煞白,低头不语。狄仁杰略感诧异,也不多问,只默默地用余光扫过周围,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异样。在上官婉儿的主持下,联句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武则天刚刚吟出起头的一句“均露播恩天下公”,婉儿便提笔落在纸上。今天随侍的内给事段沧海公公亲自按次序送上御用的琉璃杯,轮到的就要接着往下联。

接第一联的自然是太子李显。李显举杯饮了一口,微酡着脸吟道:“膝下欢情亦属同。”众人叫好,段公公将琉璃杯送到相王李旦面前。李旦浅笑低吟:“永欣丹扆三正通。”

狄仁杰仔细观察武则天的神色,见她温和地微笑着,慈爱的目光轮流停驻在两个儿子身上,狄仁杰不觉如释重负地长吁口气。

紧接着,琉璃杯送到了武三思的面前,他轻捋一把胡须,摇头晃脑地道:“野趣清吹忘登峰。”上官婉儿强忍着笑落笔,已经接到琉璃杯的太平公主微露不屑之色,望一望两位兄长,面对母亲吟道:“此景辄忆曾幼冲。”武则天冲这个最钟爱的女儿含笑点头。

“狄大人请。”狄仁杰定睛,原来段沧海已捧着琉璃杯来到自己面前,正笑容可掬地瞧着自己,狄仁杰略一拱手,便饮酒唱和:“余年方共游赤松。”放下酒杯,他似乎听到御座上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狄仁杰并没有抬头,凝神将骤然翻涌的惆怅默默咽下。

琉璃杯顺序又来到了张易之和张昌宗那里,这两位一个语带空灵:“愿作昆仑一野翁。”一个媚态十足:“阆苑陪欢谢崆峒。”狄仁杰连瞥都没有朝他们瞥一眼,他可不愿意被憎恶彻底败坏了游兴。

排在张氏兄弟之后的是兵部尚书姚崇,他的诗句气宇轩昂:“九垓浊气一逐空。”在扭捏作态、虚情假意的二张之后,姚崇的诗句仿佛涤清污浊的清风,让狄仁杰听了都赞赏地鼓起掌来。陇右大捷令这位新晋的年轻宰相在朝野中声望日隆,但他并未居功自傲、飘飘欲仙,对狄仁杰所表示出的尊重比此前更甚。狄仁杰能看得出来,姚崇的谦逊和严谨绝非伪装,而是发乎品性的正直。对此,他深感欣慰。姚崇在兵部嘉奖本次陇右功臣和任免事项上,都一一征询了狄仁杰的意见,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提到了袁从英。狄仁杰对于其他人选和任命均开诚布公、侃侃而谈,唯有谈到袁从英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沉默得让姚崇都有点儿心惊了。最后,老宰相长叹一声,喃喃地道:“袁从英,他已经死了。老夫深知,‘达士徇名,生荣死哀’都不是他追求的,故而,不提也罢。”于是,姚崇懂得,袁从英是不能提的。

姚崇之后,便轮到了鸿胪寺卿周梁昆。狄仁杰冷眼旁观,却见周梁昆接过段公公捧上的琉璃杯时,双手紧张得不停颤抖,好不容易才哑着嗓子吟出一句:“四宇皆朝大明宫。”

狄仁杰皱起眉头,果然上官婉儿也搁了笔,似笑非笑地道:“周大人这句欠妥,还请再做斟酌。”再看周梁昆,面如死灰、汗出如浆。

狄仁杰也有些纳闷,鸿胪寺案件都过去了那么久,按理他不该突然恐惧成这个样子啊,不对,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狄仁杰轻咳一声,故意惊道:“咦,周大人,你是不是身体不适啊?怎么脸色这样差?”

段公公还捧着盛琉璃杯的盘子站在周梁昆桌前,此时也附和道:“哎哟,周大人好像是不太好?”

上官婉儿探询地望了望武则天,武则天阴沉着脸摆了摆手,婉儿会意,便温言道:“既然周大人偶感不适,那就先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