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丹娅 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第3/6页)

面对残雪小说文本中连篇累牍且层出不穷的丑陋物象,是人(相信只要不是变态者)大都会感到“恶心”。这种对丑陋物象表现出来的在生理上直觉式憎恶与厌弃反应,几乎与我们对文本根深蒂固的传统反应——道理的爱憎感毫无关系。也就是说,你对丑陋物象专注而任性的描述,客观上则使你的文本有了这样的效果,它混淆了传统文本所提供的(同时也是阅读者阅读期待中的)爱憎界线,阅读者的道德身份在阅读你的文本时消失了。你好像是故意在你的文本世界里,造就了一个平等的阅读人群。于是好像有种文本暗示产生了:无论他是救生者还是杀生者,无论他是施善者还是强盗,无论他是生产者还是寄生虫……你所描述的东西一样令他们难受。不知你有否感到这一点,这样有悖传统写作期待的、混淆阅读对象人格层次的客观效果有否特别的意义?(因为我怀疑这里是否有女性这个性别对既定的整个价值体系的破坏潜意识,以及它在起的作用。)

答:你的阐述又使讨论更加深入了。我愿意再重复一句:残雪文本是向每一个读者敞开的。作为写作者本人,这是一个矛盾,因为他的作品既有排斥一切读者的倾向(他要摒弃一切世俗的因素,向那终极之美——“无”突进),同时又只有获得世人的认可才能存在(作品只能通过阅读最后完成),作品就在这个矛盾冲突中诞生。冲突的过程中充满了对生命本身的厌恶、自虐似的幽默、恶意的报复、为摆脱而发生的扭斗等复杂感受,但这些感受无一例外地得到升华,化为天堂似的幽默。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残雪文本的读者既会体验到强烈的人道理想,同时又会产生那种超出一切道德的空灵感吧。生命离不开脏,最脏的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被包含在生命内的人类精神必须同它的载体达成妥协,才有可能向那最美的境界升飞。人在现实中无论多么痛苦、恶心、发狂,那都是很有意义的,如同孕妇的感觉,她诞生的是美。作为现存社会的女性,在艺术的体验上当然更有优势,因为她对生命的体验更少受到传统的污染,因而与环境的冲突也会更尖锐,破坏和报复的潜意识也更强烈,建立自己的体系也更容易。

问:在你的小说文本中,最经常的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以家庭亲情关系来演绎并指证事物关系的本质特征,我想这除了因为家庭亲情关系所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外,与你的女性性别身份一定有某种潜在的关系。就像卡夫卡在《变形记》中表现与演绎的是人物的社会关系一样,它们绝对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它们通常地反映了作家所擅长的、所敏感的生活区域与意识区域。很想问你在你的小说文本中描述的那些物象及物象关系的印象来源,如充斥在父母子女夫妻婆媳公婿兄弟姐妹邻里同事之间相互干涉又相互排斥、相互窥视又相互防范、见风使舵又固执自许的嘴脸、言语及行为——顺便说一句,它们常常令我蓦然一惊,它能立刻触及我的某种极不愉快的感觉记忆,在那里面,我隐约地看到了那些亲爱者或者高尚者,甚至是我自己的那种可恐怖的面容、表情与身影——我猜想如果不是极其恐惧栖身之所的败坏,恐怕也无法产生如此深邃的具有批判力的洞察。如果真的是这种恐惧作祟的话,它有没有具体的发源点?如果不是,那是什么?

答:这个问题要分两步来谈。

首先灵感的诱因或激发点当然是日常生活,而在中国,日常生活的基本单位当然是家庭,并且家庭高于一切,渗透一切方面,这就可能想见它对个性的压抑。作家想创作,他的灵感一定是来自压抑,压抑得越厉害,灵感越大,越觉得非写不可,似乎自古以来的创作规律就是如此。

谈到残雪文本,同古典文本又有所不同。同近代世界纯艺术潮流一致,残雪做的是向人性内部探索的工作,所以作品中的人物与现实主义文本有所不同,他们所体现的是本质性的灵魂的东西,不能与公认的现实和社会挂钩,因为这种创作另有所图。打个比方,这就像看三维画一样,人首先看到的只是表面杂乱的色彩、形状,只有当你似看非看地“凝视”良久,当你排除了习惯的干扰,才会发现内部的真正结构,那亮丽而深远的意境。十多年来,一直有种信念支持着我,那就是残雪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存在的,我每天同它晤面,只要我坚持自己的状态,冰山就会露出海面。所以当有人问及我是否改变了创作的风格时(大概他们认为残雪的把戏不可久玩,久玩必定令人生厌,要不断变花招才有“看头”),我郑重地回答说:“没有。原来就是好的东西干吗要变?!”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彻底颠覆性的方法,这种由外向内的转向,作品反而更能触及每个人的灵魂,因为事实上,每个人的灵魂的结构都是相似的,只不过人在社会上忙忙碌碌,有意或无意地不去注视它罢了。

我要说,潜意识决不是一团糟的缺乏逻辑的东西,那个黑暗的世界有其自身的规律,它的结构无比精巧,令人叹为观止。我在解读这类作品时(如《城堡》),将自己看作一名侦探,我的工作就是破案。我的阅读经验告诉我,人在黑暗深渊里的探索不会是完全孤独的,有时他会与另一个孤魂相撞,两个灵魂会碰出最奇异的火花,这火花本身就是那个世界存在的证明。我们也可以将那个世界看作人类记忆大海的最深处,那里有无比美妙、透明的海市蜃楼,它们的结构之美超出人类的世俗想象之外。这样的世界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就会产生的,它产生于日常自我的血污的体验,产生于灵魂的残暴的撕裂。敢于自戕的勇者,有可能闯进那个王国,残雪似的超然决不是对现实不感兴趣的那种超然,而是直接将产生于对现实的批判,只是这里头的奥妙一般人很难觉察罢了,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将残雪的文本如同破案似的作出解读吧。

问:因此,阅读你的小说,的确需要相当的勇气。你败坏而且破坏读者早已养成的(甚至还有一些得自遗传的)嗜食语言文本的胃口。除了那些让人要频频避开的丑陋意象外,谁都能感受到残雪文本的另一个异常,那就是描述那些丑陋意象的形式——那些奇怪的句子组合。它表现得令人不可捉摸。人们几乎不能借鉴以往的阅读经验来阅读它,几乎不能通过它来找到预料中的(约定俗成中的?)人物或事件的前缀,也无法推理人物或事件的后延。在文本构成的语词与语词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层次与层次之间的中断、孤立、无联系,似乎就在所指着文本构成的人物与人物之间、想法与想法之间、事件与事件之间、行为与行为之间、时间与时间之间、空间与空间之间的中断、孤立与无联系。与其说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联系顺序被叙述者在叙述时抽取掉了,莫如说叙述者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事物的语言顺序,这是我们非常陌生并不习惯的一种语言顺序。人们的习惯性思维在这形式面前受阻,无法顺利流畅轻松愉快地完成原有的演绎推理,它破坏了人们通过约定俗成的语言顺序对这个世界的事物顺理成章的认识规则。但我们的确也只是陌生而已——人们通常更熟悉的不就是“变得认不出自己”的这个自己?阅读此类性质的文本,我觉得人们应该会体会到一种特别的功能伴随其间:一些随着被指认为不可言传的事物而失落或沉睡的思维语言,伴随着人们对残雪言传的阅读会被逐渐唤醒和复苏。不是也有人在不断地证实这一点:从读不懂,到很难懂,到其实很好懂。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病去如抽丝啊),人们尽可凭借自己的某些经验与悟性,沟通去往无疑囊括了诸多先锋因素而形成的残雪文本先期到达思维境地。而那些通过文本显现出来的令人无可回避的句子与意象本身,则在提醒某种被压抑了的潜意识的存在。在它的比照之下,那些被人们在文本中勉力联系并建塑起来的理性世界,倒实在地显出了它理智的虚构。